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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4  中國時報

濱海的鄉村 毒海的深淵

沈揮勝/調查採訪

    毒品的入侵瓦解社區與家庭倫常、結構,每一個有毒癮者的家庭,都是礙於面子,歷經好幾年的隱忍和折磨,直到瀕臨崩潰的邊緣才敢講出來。

    衛生署統計,國內去年愛滋HIV新增通報人數達三千四百多人,雲林縣兩百九十九人最嚴重,年增數約為之前廿年累積總數的三.八倍;感染途 徑,九成五緣起毒品注射針具共用,海洛因荼毒社區體質、掏空農村經濟,蚊港算是冰山一角,另一聚落「萬莊」,則是沿海區許多村莊的共同縮影。

    五月底,雲林縣台西鄉蚊港村,法務部和內政部來主辦大型反毒晚會,民眾撐傘熱場、聚落萬人空巷,儘管舞台上是熱力四射,卻也掩不住鄉親內心的落寞…。因為暗夜的村子,是另一種景象。

    萬莊 沿海村莊的縮影

    港村夜雨,廟埕暗處人影晃動。土炭伯仔一如往常地拄杖踽行,盡找回收筒「動筋骨」,保特瓶、空鋁 罐…順手一撩,指尖刺痛,抖動著掛在杖頭上的瓶瓶罐罐,老人家兀自咒罵:「猴死囡仔,沒代誌跑來這注射『瘋藥』…」他看盡村 子向下沈淪的歷史,卻不知道如何改變這命運。

    七十六歲的土炭伯仔九歲的時候,左腳掌遭輕便車輾過,剮股肉填傷口。廿年前被三輪車一撞,誘發舊傷感染潰爛,醫師建議下截肢保命。

    獨腿老人性情孤僻、住不慣都會叢林,獨守萬莊的老宅,撿拾破銅爛鐵;凌晨四、五點鐘,有事沒事,廟邊巷弄搖搖晃晃。孤寂單調的生活,反倒讓他的觀察力格外敏銳。冷眼旁觀,莊頭莊尾,看得比誰都真切。

    回顧截肢的二十年前,宅邊搬來了一名卅出頭的年輕人,耳朵還沒有全聾的他,隱約記得新鄰居大家管他叫「耀建」。耀建來自高雄,自稱是建中肄 業,雙眸明亮、沉穩內歛;穿著品味不差,進出以休旅車代步,屋裡屋外,整理得素雅明亮。 老人獨居弱勢,年輕人不嫌棄其環境髒亂,常過來探視,還幾次幫忙 載他到診所拿藥,土炭伯感激、安慰:「這少年郎不錯!」

    莊民印象方面,耀建為人和善、外型體面,偶而進出賭場,但不致沉迷耽溺,處事明快;唯一的納悶是「這個人到底是幹什麼事業?」沒有人摸得著他的底細。

    半年後的一個凌晨,老人家起身如廁,感覺到屋後人影晃動,只見三名青少年行跡鬼祟,先是探頭探腦,再躡足進入耀建屋內。老人家起疑心,發現每隔七、八天,同樣的情景就上演一次。

    萬莊分頂、下莊,人口合計約兩千,靠東的頂莊居民務農,西瓜、花生、玉米還有甘藷;土炭伯住在靠海的下莊聚落,多數從事漁撈、養鰻,那是台 灣養鰻業的黃金時期,海濱的賓士車來來去去。另有部分人養蛤蜊,景氣好的時候,方圓百里內的嘉義、崙背、莿桐各酒家、茶室,小姐們最高興的是遇著了多金 「萬莊客」。

    土炭伯很清楚地看到三名青少年中,包括頂莊「老財」的獨子「添仔」。有一次他想告訴老財半夜裡瞧見的事,對方嫌他舌頭結巴,敷衍掉頭逕自離去。

    夜裡的事越變越不可思議。剛當兵回來的「憨彬」、「阿忠」也來作客。「凌晨大夥兒忙著到蛤池收粉蟯,他們半夜跑來找耀建幹啥?」老人家納悶,卻從沒開口去問。

    年輕人一個個往耀建家報到,幽光映魅影,進出者卻低調。警方察覺有異,巡邏車紅藍燈閃爍;耀建推窗打招呼,員警看看沒事,嘀咕幾句逕自離去。

    此後幾個月,夜半鬼影稍歛;耀建常不在,一年後不知去向。

    不過憨彬家卻不時有警察出現。土炭伯倚牆看熱鬧,聽到憨彬的老母正對著警察開罵:「沒事亂誣賴,害得我兒子不敢回家幹活兒。管你什麼『四號、三號』?我又沒簽大家樂!」

    家變 毒犯持刀追殺母

    一年後,憨彬的老母強拉著病塌中的老伴衝進派出所裡,驚慌高喊救命:「阮兒子拿菜刀追過來了!」 同時間,頂莊少年添仔和老財夫婦也在派出所內,只聽到財嫂破口大罵:「死老猴!六個女兒還嫌不夠,多生這個貓屘子出來凌遲人!」

    憨彬、添仔吸海洛因被捕的訊息傳開之後,村子裡十幾名年輕人也同時不見人影。廟口老人議論,阿忠前陣子白天經常是「打寒冒汗」,晚上卻常不知去向。

    而頂莊的「乾仔」,把老父也拖下水,父子倆為了吸毒四處借錢,債權人加起來比他們種出來的花生米總量還要多。

    最可憐的還是憨彬的老母,兒子為了解毒癮從幹內賊開始,連神明廳上的金牌也拿去變賣。起藥瘋時六親不認,辱罵自己的父親,逼著兩老過戶田 宅,拿菜刀硬要砍人。憨彬觀察勒戒後回到村裡,看似無異樣,但此後幾年,耀建卻如鬼魅般地陰魂不散;已然廿歲出頭的少年添仔,胸口和上臂多了龍鳳刺青,身 邊也多了五、六名跟班。

    老、中、青三代藥頭接班態勢成形,八○年代中期的萬莊,毒品效應全面內腐發酵,海洛因衝擊,多少家庭破碎支離。

    頂莊入贅許家的「外省陳仔」,生了三女一男後病逝,老婆阿英跟著一家樂團老闆跑了,另生了兩個男孩;捨不得放棄榮眷身分,人在「新家庭享舊福利」,孩子卻丟給娘家自生自滅。

    阿嬤疼孫,溺愛縱容,大女兒念國中就開始和校外幫派廝混,染毒癮、賣靈肉,最後是搞得滿臉坑疤、 全身是病。兩個妹妹受其影響,「交遊圈」更寬更廣,賣身換毒流落街頭、依附藥頭當糖果妹,長期行方不明;至於麼弟則因不學無術,打工、偷竊、買毒,還有毆 打阿嬤的紀錄。

    另一個蕭姓家族,長輩長期涉賭,經營組仔頭,家門進出分子複雜,賭毒不分家,終至禍延三代。

    該李姓人士與某政壇重量級人物是姻親,育有三子。大房透過關說,十多年前曾在縣府擔任小主管,惟長期揮金如土,薪資無法滿足聲色、煙毒需求,終至違法亂紀、黯然退職,回莊內幹「環保」,單挑土炭伯搶鐵罐。

    至於老二,則把五個女兒視為滿足藥癮的搖錢樹,國中才畢業,一個個往電子花車送,扭腰擺臀賣大腿;其中兩女跟了藥頭現況不明,么女國中剛畢業就嫁人,喜宴敬酒時鄰居無意瞥見,新郎的手腕刺有虎形圖案。

    毒品瓦解倫常 禍延三代

    老三曾經撞過橫財運,簽中大家樂,六百萬買了豪宅,幾天后豪賭輸輸去,「這個月入厝、下個月賣厝」地方傳笑話。他的兩個女兒,也全步上堂姊的後塵,一個個上鋼管演清涼秀。

    最可憐的李家的老阿嬤,三個兒子被毒、賭摧殘得不成樣,痀慺的身影提著檳榔籃子四處兜售。談養兒防老?阿嬤無奈苦笑:能不把祖產刨光就偷笑。

    毒品的入侵瓦解社區與家庭倫常、結構,每一個有毒癮者的家庭,都是礙於面子,歷經好幾年的隱忍和折磨,直到瀕臨崩潰的邊緣才敢講出來。

    更讓人寢食難安者莫過於毒愛滋的憂慮。衛生單位保密,居民無從辨別自保,甚至連親子夫妻、或是高危機群的「藥仔組」之間也只能徒呼「莫宰羊」。

    土炭伯冷眼觀察,幾乎可以確認者有三人,其中兩人已在一次酒後主動公開承認,表示願意自我隔離。然而按衛生署推估,毒愛滋感染者的黑數,約為已發現者的五倍。

    毒愛滋 無聲無息流竄聚落

    愛滋病毒無聲無息地流竄在帶原者的血脈,也無聲無息地流竄於聚落血脈,流竄每一個場合、流竄每一個角落。連喜宴,都吃得心驚膽顫,公廁蹲得手心冒汗。

    五十出頭、在下萬莊開家庭理髮廳的阿滿姨,清楚感受此詭異氣氛。住街仔尾、每三個月來理一次頭髮的阿國坦承感染愛滋後,有幾名老主顧從此不敢再上門。

    阿滿姨說:「衛生人員從沒有來提醒要怎麼處理這類客人。婆婆叫我趕他走,可是我『不甘』啊!看著 他從小長到大,真的不是壞人,只好靠自己小心一點。」阿滿姨感性描述:感染者自己很「認分」,理髮時主動要求幫他「ㄌㄨ一ㄌㄨ」就好,刮鬍、洗頭要回家自 己處理。

    不過她很憂心毒愛滋問題,願意自己曝光者,對公共衛生反而較不構成威脅,無從掌握的黑數患者,才是可怕的地雷。她比較不能理解的是,頂莊那個女孩,明知自己有病,為什麼還要去特種行業上班、害人。

    青壯年暴斃 靠老幼撐家

    四十二歲、同樣住下萬莊的毒癮者阿忠坦承,每一個藥仔伴都堅稱自己沒病,不過這幾年接二連三看著 青壯年無故暴斃,說心裡不發毛才怪。不過事到臨頭,全身「打寒打熱、萬蟲攢動」,哪還顧得了那麼多?一針上天堂、同伴慫恿誘惑、拚氣魄博信任,共用針頭 「行水路」。

    萬莊兩年前發生過電信基地台抗爭事件,莊民們哭訴,中生代癌死、無名暴斃者數十位;挺身帶頭打先鋒、與員警卯力推擠幹譙的阿忠竊笑:電磁波固然被認為是主因,其實「四號仔」更是催化劑。

    萬莊的現況,兩聚落實際人口合計不足千人,廿歲到四十歲最具有生產力的青壯年,剩下約兩百人,其中有五十多人煙毒列管,社區最大的經濟動力,竟然是仰賴老人和家庭主婦苦撐維繫。入夜後聚落荒僻空蕩、冷清幽暗。

    雲林濱海的鄉村,正被毒海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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