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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Inquisition 審判

在黑暗時代中,塔爾教會是勢力最為龐大者之一。其起源據信是來自於早期祐天一帶的兩個較小的太陽崇拜教派──雖然全盛時期的教會竭盡所能地抹消一切關於其卑微出身的痕跡。雖然說魔法技藝依舊能夠殘存,最後終於勝過教會的壓迫,但大部分那些不幸被送上塔爾教會審判場上的巫術師[sorcerer]們可就無福見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亞寇爾 阿基夫學者

謁見室以當時的標準來看,相對上可以說是滿華麗的。房裡有內建的火爐,厚掛毯之後的牆面是石造的。啾太注意到了那些以實木做成的沉重桌椅以及部分遮住了的鉛框大窗,還有將寒氣阻隔在外的厚重窗簾。啾太尤其注意到的則是大量的──尖端正舒舒服福地躺在火爐裡的──火箝與夾具。這些器械的尖端閃耀著紅光,就像是狗不理的眼睛一樣。

回到由高牆所護衛的城市埃速爾的旅程耗去了當天晚上的大部分時間。如今離黎明只差幾小時了,正是審問的好時機,渥斯卡挖苦地指出。這是因為大部分的處刑都是安排在滿布烏雲的天空被再也不會來的日出的承諾所點亮時進行[不要告訴我說你看不懂因為我也不懂]。

渥斯卡被坦那弟兄用裝飾華麗的腕帶緊緊銬住了手腕,使他必須在身前將雙手交疊。腕帶看起來像是用鑄鐵做的,但上面卻鑲嵌有蜘蛛狀花樣的銀色金屬。這花樣像是棉花糖被卡在暗沉的金屬當中。

早一些時候,渥斯卡曾試著搖動他的手指,但手銬上的雕花立刻現出沉滯的光芒。渥斯卡硬把自己的驚呼聲吞了回去,同時跪倒在地,頭靠在被銬住的手腕上。

坦那弟兄在把渥斯卡舉起來讓他站穩的時候說:“不要再想來這套了。”啾太想知道這套指的是什麼──任何企圖從大地傾注魔法力的精神活動。他的手銬顯然有某種反魔法特性,畢竟,除了用魔法還有什麼辦法能困住魔法師呢?

他們沒有銬住啾太,但要他隨渥斯卡行。走在他們身後則有兩名守衛,他們似乎毫不關心啾太的言行,只要他別想逃跑。

“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啾太溫和地問。

“埃速爾。”渥斯卡答。老法師的聲音厚重又黏稠,血塊乾在嘴角,像是一條暗色的河流。士兵幫他包紮好了受傷的手臂,但對於坦那造成的傷害則不予治療以作為一種警告。

“教會在那裡勢力最大,而我們將要被送去宗教裁判所。”

“為什麼要去宗教裁判所?”揪太問。

“因為魔法是違反人性的罪行。”渥斯卡以一種帶著著輕笑的聲音說,這使他的話跟他目前的處境十分不協調。“而且只有教會夠強大,夠睿智以規範這些罪行。”

啾太稍微降低了聲音問:“但是他們怎麼沒有把我也栓起來?”

因為,渥斯卡說,那種被逗樂了的語氣又回到他的聲音中。“你沒有被目擊施展法術。直到你被看到以前,你在教會律法之下都是無辜的。他們不會把無辜者栓起來,他們只會栓罪犯。你知道的,他們又不是野獸。”

在渥斯卡的聲音中又帶著一點點竊笑,一點點鼓勵的語氣──雖然真的只是一點點而已。

啾太對於埃速爾人不是野獸這樣的評語倒是不太確定。追逐狗不理的衛兵回來時都帶著成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戰利品;頭與手被丟到一個袋子裡隨身攜帶。啾太注意到至少有一個頭上的頭髮被燒掉了。啾太好奇地想到,不知渥斯卡能不能被記上一筆戰功?

現在在埃述爾的教會使館二樓的禁閉室裡,啾太看著火爐裡那些炙熱的火箝與撥火棍,又開始好奇這些埃述爾人的人性。他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但這卻無關於那帶著涼意的從後窗簾間溢入的晚風。

“可愛的佈置,”渥斯卡漫無目的地喃喃說著。“愛你所擇[love what you've done with the place]。”

門打開又關上,帶起一陣風,一個體型巨大的教士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對書記。不!那個巨大的身影是一位女教士,雖然他看起來比三分之二的埃速爾衛兵都壯,她肩膀寬闊,身高也高,還有著像燈一樣的下顎[lantern jaw, 不懂不懂]以及沉重的,像是被永恆的蹙眉而扭曲的沉思眼神。

她邁著沉重的大步走到桌前,她的修道袍的鑲邊滑過硬石地版的聲音在啾太耳中聽來簡直像是一大群蛇的聲音。她的長袍是白色的,並且飾有代表塔爾的雙重日焰標誌。在火光下,這身好衣服的顏色看起來卻像是蒼白衰敗的皮肉。

這位巨大的女教士坐在桌後的一張大椅子上,啾太以為渥斯卡一定又要對這張巨大、華麗、畸形,似乎是特別為了她的巨大身型而打造的椅子發表高見了,結果老者卻一語不發。女教士把手肘支在橡木桌上,手指放在太陽穴上,打量著她的犯人。

當她的眼光掃過他時,啾太又打了一陣冷顫。她打量著他,然後立刻對他失去興趣。感覺起來,似乎她可以窺視他的內心,顯示出所有罪惡──不論是真實的或虛構的。正當他在顫抖時,他感覺到她的眼光已經離開了他,轉而投向渥斯卡。她盯著老人看了一段比較長的時間,然後粗啞地問:“罪名為何?”

其中一名書記,一個平凡的女孩,將寫字版舉到面前說道:“巫術,閣下。”

大塊頭女人咕噥了一聲。“那麼,這樁罪行有目擊者嗎?”

坦那弟兄開口說話:“是的,閣下。我的連隊當時正在追蹤一群狗不理盜匪穿過北方的山丘。就在此時,我們看到一股不自然的光線從一個山坡上泉湧噴出。當我們到達時,我與我的人馬正好看到這個巫師[sorcerer]在與狗不理戰鬥。這名巫師[wizard]用地獄之火與巫術[witchcraft]從遠處讓他的敵人身上著火。我的人馬衝入戰場,掃平了狗不理,然後逮捕了這個巫師。”

啾太正要開口反駁,就立刻有一隻戴著沉重鐵手套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這隻鐵手套屬於站在他後面的守衛。啾太望向渥斯,卡老者卻只是對他搖搖頭。

“這位弟兄的指控屬實嗎?”女教士對老法師問。

“嗯,這就要看您如何定義事實了,女士。”渥斯卡開口說。

女教士打斷了他的話,巨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不是女士。我是戴爾芬總主教[Primata Delphine],服侍最受尊重的聖齊爾[St. Zil]教會。我全權負責連跟剷除東部城邦的巫術行為。要是想要跟我打馬虎眼,你可要小心點。你要稱我為閣下,或是戴爾芬總主教。我這樣講夠明白了嗎?”

渥斯卡慢慢地點了點頭,小心地消化著總主教的話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恨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總主教厲聲問。

“我明白了,”渥斯卡說,暫停了一下。“閣下。”

“我再問你一次。”她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手指疊在一起。“這位弟兄的指控屬實嗎?”

“山坡上確實有一股光束泉湧而出。”渥斯卡鄭重地說。“這很自然地疑似某種巫術。確實,我和我的同伴也看到了,因此前往調查,跟狗不理以及高貴的埃速爾騎士們一樣。”

“那麼關於你用地獄火攻擊狗不理的指控呢?”總主教戴爾芬追問。她的音調跟岩石墓穴一樣單調平板。

“我不知道我這算不視算是攻擊了任何人。”渥斯卡說,開始說起故事。“說是那些狗不理攻擊我──或者說我們──才更正確。為了自衛,我用杯子舀起了一些火紅的碎煤塊,並且在狗不理首領衝向我時灑向了牠。”

“閣下,”坦那弟兄說。“那些狗不理在這個法師一揮手之下都爆成火球了。”

“我先前也不知道這些狗不理是這麼的易燃啊。”儘管受了傷,手又被銬上,渥斯卡還是稍稍聳了聳肩膀。

啾太以前就看渥斯卡這樣裝無辜過──通常是用來表演給那些要求租金的地主或是暴怒的顧客──這可是為了他們好[笑]。一般而言,他的胡說八道與順口而出的謊話總能讓人微笑,或甚至就此免了他們的麻煩。

但坐在那的女教士還是冰冷著一張臉。“你是說,我們神聖的教會中的弟兄錯了嗎?”

“錯?”渥斯卡說無辜地眨眨眼。“我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神聖教會的忠實僕人在塔爾之神光指引下怎麼可能犯錯。我只不過是想指出,這位顯赫的弟兄,在他神聖的熱情影響之下,可能會看到一件事卻推論出另一回事。”

總主教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啾太想,對於如此龐大的一位女教士而言,這或許就是她所能做出的微笑動作了吧?

“你很機靈。”她說,“而思路敏捷是成為巫師的要素。心思敏捷不會讓你在這個案件中受益。油嘴滑舌也不會。”

“我了解,閣下。”渥斯卡說,同時稍微鞠了個躬。“而我感謝您憑著理解與智慧而避免了一個無辜的人被控以如此恐怖的罪名。”

總主教戴爾芬發出一聲介於輕笑跟咕噥的怪聲音。她轉向啾太。“還有你,孩子。你的朋友說的是實話嗎?或者坦那弟兄說的才是實話呢?”

她的眼光鑽進他的心裡,使啾太覺得喉嚨一陣緊縮,嘴也變得乾燥起來。“我”年輕人開始說話前先清了清喉嚨。“我看到我的朋友,渥斯卡所說的,我也看到這位好大爺所描述的。我可以理解位什麼這位弟兄認為這牽涉到魔法──畢竟一個人就可以對付一大群狗不理實在是奇蹟一般的事情。”

“奇蹟!”渥斯卡把握機會說。“塔爾聖書想必也有提到奇蹟吧?說不定這位好大爺正目睹了一件奇蹟呢!”

“肅靜。”總主教咆哮道。啾太馬上就知道渥斯卡在這一局裡面已經重複打出同一張牌太多次了。總主教的眼光繼續集中在啾太身上,“你的口音聽起來粗魯又奇怪。”她說。“北方人?”

啾太微微點頭並回答“我生在基瓦[giva]省。”

“對,”總主教說。“這樣就很合理。那是異教圖聚集的省份,到處都是鄉野法師跟巫術師。你沒有上過學,對吧?”

啾太想要辯解,但是又忍住了。

當他再次開口時,他說“如果您指的是教會學校,我確實沒去過。但我在家裡有受教育。”而且他們懂得東西比你們一輩子能學到的更多──他偷偷在心裡補上一句。

戴爾芬總主教難過地搖搖頭,“我們最近看到好多你這種人,基瓦來的難民。寒風、冰雪、還有狗不理把你們趕向南方的文明地區。但是你們在此迷失了,像是缺了牧人的羊群。而教會,”她補充。“可以扮演牧人,可以作為你的嚮導。”

他從桌後起身,然後慢慢地繞著桌子踱步,一邊前進一邊說道:“很久以前,遠在慘禍之前,基瓦省名被稱作阿基夫,這裡正是克薩與米斯拉的故鄉。你想必聽過他們兩人的故事。”她暫停下來,讓啾太有時間點頭。“在那時基瓦便是一個異教區域,不信真神,卻信奉黑暗的魔法之神。兄弟之戰也是從那裡開始,大部分的世界至今仍受到兩兄弟的法術侵蝕,而塔爾聖書告訴我們至今我們尚未將他們的邪術所造成的代價清償完畢。”

戴爾芬總主教站到了桌前,再度直視啾太,“克薩與米斯拉使用魔法。魔法就是罪惡。事實上更糟,魔法是原罪。”她的五官一下子柔和了起來。“罪人可以被寬恕,但是原罪卻必須被滌淨。你了解嗎?”

啾太再度點頭,但這次是緩緩地。

戴爾芬總主教露出一個閉著嘴唇的微笑。“那就無懼而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你的這位同伴曾使用巫術嗎?”

啾太不看渥斯卡,卻直視著女教士。“不,女士,他沒有。”

總主教點了一下頭,啾太的肚子隨即爆出一陣痛楚。他因為這一擊的威力而彎下身,又被身後的守衛一把抓了起來。啾太頭冒金星,但在金星以外他還是看到坦那弟兄正作勢要再來一拳。

“閣下。”女教士靠著桌子說。這桌自正因為她的體重而呻吟著。“不是女士,要稱呼我為閣下,或是戴爾芬總主教。我再問你一次,你的這位朋友是否曾經使用巫術?”

這回啾太望向渥斯卡,但老人只是死白著一張臉,眉頭也扭曲著。“不,閣下。”他剛開口,第三個字還沒說完,又一傢伙重擊在他的肚子上。

再來一次並不能夠讓被打這件事變得比較好受。啾太想要用手捂著被打的肚子,但強壯的手僅僅地抓住他的手腕與肩膀。在金星從眼角消失前的時間彷彿是永恆的一般。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戴爾芬總主教用如同是她在市場裡討論購買葡萄相關事宜般的平穩聲音說,“你的這位盟友曾使用魔法嗎?”

啾太又看了一眼渥斯卡,似乎他的頭部的所有的血都被抽乾了。“不,”他簡單地回答,然後閉上眼睛準備再吃一拳。但是坦那弟兄沒有再打他,反而回到拉上簾幕的窗戶之後。

“我了解了,”總主教說,“而我因為眼見墮落的程度而感到哀傷。你認識你的盟友很久了嗎?”

只認識了一年半,啾太心想,但他卻說,“幾週前才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她問。

我母親過世了,而當土地實在不行了的時候,我的家庭終於決定放棄原本的封邑,啾太回想著。當甚至連夏至都下著雪的時候,一個哥哥前往海上發展,一個去探索北地,母親則在死前把啾太託付給渥斯卡照顧,教導他適當的魔法。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年半以前。

他說,“我們在路上碰到的。”

“從基瓦來的路?”總主教問。

“對。”啾太說。

“許多人行經苦痛之路,”戴爾芬總主教說,聽起來似乎是在引述什麼人的話。“許多人自此身攜苦痛。”然後她說,“所以你們是在路上碰到的?”

“是的,”啾太說。

“你們被找到的時候離開大路已經很遠了,”總主教說。

“我們以為有捷徑,”啾太說,然後又想起渥斯卡版本的故事,“而且我們看到了光。”

“噢,是啊,”總主教說,“一道光。坦那弟兄還有狗不理們也看到了對吧?”

啾太聳聳肩。“我想是的。”

總主教搖搖他的頭。“你的同伴在旅途上曾經題過魔法嗎?”

“沒有,閣下。”

“他曾施展任何魔法嗎?從深淵招喚什麼妖物出來,或是祈求任何任何不潔的力量嗎?”

“沒有,閣下。”

“他教過你任何魔法嗎?”

啾太往上一看,發現那對眼睛又再向他刺探過來。“沒有,閣下,”他回答,但是聲音聽起來就跟一個錫幣一樣又弱又虛假。

“蜜雪兒,”總主教叫喚著。那個近視眼的女孩放下了她的書寫版,走向火爐。她把撥火棍抽出來,走向總主教。鐵刺的尖端像是一顆橘色的星星般閃亮。

戴爾芬總主教握著撥火棍的把手走向渥斯卡。“你用魔法污染了這個小子的神智嗎?”

“沒有,閣下,”渥斯卡說,但他的聲音空洞,雙眼一直沒有離開撥火棍的尖端。

她在渥斯卡臉前幾吋之近的地方搖晃著撥火棍。“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教那個男孩魔法?”

“沒有,閣下,”渥斯卡說。

撥火棍的尖端更加逼近了。“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你有沒有教導他任何你所擁有的地獄魔法?”

渥斯卡困難地吞了吞口水,勉強吐出,“沒有,閣下。”

總主教往後退,仔細地打量渥斯卡。接著她再次舉起撥火棍,看也不看就慢慢逼近啾太的臉。

有力的手再次抓住了啾太,而這年輕人仍然掙扎著想要避開刺過來的器械。他可以感受到隨著它接近自己的臉,熱氣也跟著越來越強,他也可以感覺到最接近撥火棒的那隻眼睛淚水泉湧而出,他的臉頰似乎已經燒了起來。再幾吋,然後…

他聽到渥斯卡喘著說,“住手!”然後熱氣慢慢地消退了。

啾太看著渥斯卡,老人垂著肩膀認輸了。

 “你有什麼話要說?”戴爾芬總主教說,她抬起眼皮,嘴角又往後拉而露出那種假笑的樣子。

渥斯卡默不作聲。女教士再度重複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有什麼話要說嗎?關於魔法?”

渥斯卡看看啾太,然後咬著自己的上嘴唇。

 “我再問第三次,總主教握緊了火熱的撥火棍說。你有沒有…”

 “啾太,”渥斯卡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墳場裡發出來的,“表演給她看。”

“給她看?”啾太說,不可置信地眨著眼。如果一個人被被控施行法術,要他在這些人面前施法不等於是自殺嗎?渥斯卡是不是忽然希望在火刑台上能有個伴?

然後啾太了解到渥斯卡想怎樣了。“如果你希望的話,”年輕人簡單地回答,聽起來就像渥斯卡一樣挫敗。

他對總主教說,“閣下,我需要一點空間才能進行這個…”他看看渥斯卡,“示範。”

塔爾教會的女教士第一次滿意地笑了。啾太覺得這種笑比他尚年輕的一生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他把拿著撥火混的手伸向蜜雪兒,後者負責地把撥火棍放回火爐中。戴爾芬總主教說,“給他需要的空間,但是保持戒備。”

沉重的手放開了他。

啾太跪在地板上,忽然發現到地板的一部份舖上了地毯。這是厚而重的,從北地來的地毯,或許就是來自基瓦。他把面前的一塊厚毯抹平,開始畫著──先是方形,再來是圓形,然後潦草地用手指在厚毯的絨毛間亂畫。

“仔細抄下來,”總主教對一個書記說,後者正努力地企圖要記下啾太所有的無聊亂畫。

啾太的手慢慢提起,離開毯子,開始在空中亂畫著符號。又更多方形,過了一會兒,開始拼起粗話。

現在啾太的心已經沒有放在手的動作上了。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莊園土地上,他想著家,同時解放了屬於對這塊土地之回憶的魔法。

他可以感到力量在燃燒,這跟他之前在那個晚上感受到的一樣。在落日餘暉之中,在他碰到狗不理以及士兵之前,更早在他碰到教會之前。他在心中塑造出他的房子,他就在那裡,站在門口,在花崗石與黑玉建造成的入口前。他向前握住了他放在那裡的法術。

他的手動得越來越激烈,啾太開始喃喃唸起什麼。總主教、書記、甚至是坦那弟兄都傾身前去聽取他的話語。渥斯卡卻看著別處。

啾太緊閉雙眼,同時希望渥斯卡也做了同樣的準備。隨著最後一下手勢,啾太釋放了他的咒語。

即使雙眼緊閉,光線卻依舊強烈緻密充滿了他的視線。啾太可以想像這光像是泉水般往上衝,撞擊到天花板而從一跟光柱中向外四散的樣子。這只會持續一下子。經過了一陣強烈的光輝,接著這光便消失了。

啾太張開雙眼,發現總主教和其他多數人都倒在地上,一邊大叫一邊揉著暫時失明了的雙眼。渥斯卡早有準備,現在已經盡全力跑向掛了簾幕的窗戶。

啾太忽然發現老人並非孤身一人。他一半是引導,一半是抓著而控制住了身型巨大的坦那。弟兄坦那的一隻手緊緊地遮住雙眼,另一隻手狂烈第揮舞著,想要抓住什麼。

渥斯卡與神聖的弟兄一起撞上了簾幕以及後面的窗戶。窗框在重擊之下劈啪碎裂,兩個男人、窗戶、大部分的簾幕一下子都不見了,只留下牆上的一個大洞,殘留的簾幕在刺骨的寒風下飛揚。

啾太跑向鋸齒狀的缺口向下看,老法師拉了坦那作墊背的以減緩衝力。坦那弟兄成大字形躺在圓石子地上,而渥斯卡已經滾到一旁。

“快來!”老法師喊著,“他們可不會枯等一個早上讓我們逃跑!”

還沒恢復視覺的坦那弟兄掙扎著爬起來,朝渥斯卡聲音的來源衝去。老人用被銬住的手腕敲往這位弟兄,讓他翻了個跟頭。坦那再度倒在圓石子地上。

啾太回頭看看殘破的房間,總主教已經站起來,靠著桌子,淚流滿面地詛咒著。然後啾太重新看回下方的道路。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街上房屋都還安安靜靜,而門窗也都緊閉著。

啾太一躍而下。

他重重地落地,往前滾了一點距離,渥斯卡正在他的身旁幫他站起來。

“你該走了。”

“我們要去哪?”啾太說。

“我們哪裡都不去,”渥斯卡簡短而堅決地說。“你要儘快離開。偷一點衣服,自己想辦法偷渡出去。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到,但是你一定要逃出埃速爾。而我則要想辦法去找個鐵匠。”他強調性地舉起並搖搖被銬住的手腕。“如果我能找到一個不是這麼信仰這個娘娘腔教會的。”

“我跟你一起去,”啾太說。

“不,”渥斯卡尖銳地回絕了。“如果我們一起走,跑不到一里教會的人就會逮到我們。我答應過你媽要保護你,我現在就要這麼做,就算是要引開教會的那些獵狗。你了解了嗎?”

“但是……”

“這次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渥斯卡說,而啾太知道這次是認真的。“最靠近這裡的大城市是基德,離此西南方三天路程,是一個港口城市。我們五天以內在那裡的豎琴與孔雀碰面,要是我沒有出現,第六天……”

渥斯卡停下來,側頭傾聽追兵的聲音。他們只聽到總主教在遠處的詛咒聲。

“聽好,如果我失敗了,還有一個魔法師團體是你可以去找的。他們是老師與學生,試著要在這個黑暗的時代把知識之火傳遞下去。你要去找他們,了解嗎?”

啾太感覺眼角又充滿了淚水,但這次是因為不同的痛苦。他只能點頭。

“很好,”渥斯卡笑著說。“你可以做到的,小子。你很有天份,就跟你的曾曾祖父一樣。你先出城,我們在基德碰頭,沒問題吧?”

坦那弟兄奮力想站起來,渥斯卡看著這個滿身是傷的弟兄,然後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他的臉上。

“這樣攻擊一個神聖的弟兄實在是一項原罪,”他帶著諷刺的正經表情說,“也是一項罪行,但是你知道,這樣感覺真的很正。”

這兩人一起通過了第一個街區,經過了緊閉的門窗。他們口吐白霧在遠處傳來城市醒來的聲音。

他們來到一個ㄚ字路口,渥斯卡走右邊,啾太走左邊。他們知道幾分鐘之內受教會嚴厲控制的埃速爾步兵就會成群地出現在街上。

啾太遲疑了一下,只看到渥斯卡的背影漸漸消失,老法師頭也不回地走了。

啾太朝左手邊的岔路前進。

啾太發現背後並沒有緊追的追兵,便放慢腳步開使用走的。跑步的人總是有罪的,或者是少是會被記得。

城市在他的四週恢復了生機,啾太也走向一個商店區。已經有一些商人拉起店門準備要賺早起的人的錢了。空氣中傳來了麵包的酵母味,一輛小馬拉的馬車經過他的身邊。

似乎永遠這樣盤據在泰瑞西亞的天空中的灰色黎明正慢慢亮起來。在城市的另一處,有些人同樣地被控以違背教會之罪。他們被綁在木柱上,腳邊堆滿了一捆捆的木柴。啾太猜想著,不知道戴爾芬總主教是不是正在主持這場重要的儀式?

不,啾太認為她一定正在因為坦那弟兄的遲鈍而大發雷霆,並且吼叫著邀埃速爾步兵們把人犯追回。要抓一個被銬住的老頭跟一個小夥子能有多困難?

太容易了,啾太想。此時更多的人湧上了街頭,他同時感到受到保護但又身陷危機。他一大清早就出現在城市的街道上的原因比較不引人懷疑,但街上每一個人也都可能認出他來並且想起那些正在追捕他的守衛。

他們會公佈他們的描述,渥斯卡和啾太。啾太意識到他需要偷些不同的衣服,或許還得要刮掉鬍鬚,這大大地傷了他的虛榮心,因為他花了一個月來整理它們。但是他寧可不怎麼帥氣地活著,也不願意在審判的火刑柱上表現得體。

他蹲下來檢查自己的靴子。匕首已經被沒收了,但是另一隻靴子裡還是藏著渥斯卡給他的鏡子。戴爾芬的審問實在太不在乎啾太了,因此他們甚至沒有搜查他是否還攜帶了額外的武器。

啾太抬起頭時看到了警衛,一共兩個,正在攤販的外面閒晃,他們的長矛就靠在牆上。其中一個安靜地啃著乾蘋果,另一個則一邊在說話,大多關於天氣,一邊瞪著亮起來的天空並且 squinting, 想要尋找太陽的蹤影。

他們看起來不像是正在執行一場全城大搜查的士兵。確實,他們看起來根本不在乎早餐以及交班以外的事情。然而啾太還是不想冒被目擊的危險。

他慢慢地站起來往後退開,先是一步,接著又退了一步。這些守衛當然不是在追查啾太跟渥斯卡。這兩個亡命之徒可以跑哪裡?城邦埃速爾被十尺厚的城牆圍繞,而其城門據說堅強到可以抵抗其他所有城邦的聯軍。總主教不需要派遣步兵來搜尋他的囚犯。她可以等到啾太和渥斯卡企圖要逃離城市時在城門口把他們一舉成擒,要不然逃亡者就只能一直待在城內,直到最後不可避免地在次被逮捕。

啾太退了第三步,其中一個守衛一邊啃蘋果一邊瞄了一眼。一個倒退走的年輕人是很可疑的,啾太站住不動,同時望向守衛右邊五尺處。守衛的眼光越過手上吃了一半的乾蘋果,掃視了一遍那個區域,然後又繼續吃了起來。他的同伴則依舊在看著天空,在烏雲的覆蓋下偷閒。

啾太腳跟一轉往反方向走去,準備要找最近的一個胡同躲進去。啾太了解到當各種交易──從簽收船運的貨物到準備把商品上架販售之間,在貿易區的警衛數量會大幅增加,因此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地方──對通緝犯、逃獄者、且即將成為偷衣服小賊的人而言尤其如。此最好找找看有誰剛洗好衣服掛在外面,且要快快下手。啾太想,經過偽裝他或許能通過埃速爾沉重的大門而不被注意到。

他回頭顧盼,遠遠地看到那個守衛把蘋果核丟向一邊。他的夥伴已經拿起他們的短矛,那個蘋果守衛從他的夥伴手上拿起他的那一把,然後兩人開始走向街道。

走向啾太。

一條窄小的胡同出現在啾太的左邊。穿過一群魚舖,啾太閃身進入這條小巷。他很確定守衛看到了他,現在正跟蹤他而來,伺機而動。全力逃跑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啾太只往巷內跑了兩步,便撞到一個很硬的東西,接著就往後一彈,倒在因霧氣而潮濕的圓石子地上。

他撞到的那個東西被厚布包裹著,而在厚布之後則是嚴峻堅實的花崗岩般。啾太望向這個帶著兜帽的身形穿著的斗篷,猜想自己可以是撞上了一個打包好準備要搬走的雕像。

然後這個雕像動了起來,啾太急急地想往後避開。這東西它比啾太高,但是身體向前駝著。他它的肩膀跟應該是藏起來的耳朵一樣高,它的臉部分被藏在長長的垂下的斗篷中,但是啾太所能在斗篷之下所能看到的只是更多的破布包裹著它的臉。它罩著跟頭上的天空一樣灰暗的灰色破布。

啾太可能在前一個晚上看過同樣的顏色,正當某人在樹林裡把它絆倒的時候。

破布人伸出一隻長長的,灰藍色的,指尖削瘦的手,手掌向下,五指分開。啾太僵立著。

破布人舉起另一隻手舉到應該是自己的臉的位置,伸出一跟長長的指頭指的指著自己隱藏在後的的嘴。啾太屏住呼吸。

破布人用地一隻手指著小巷的狹窄入口,兩個守衛走了過去,一個慢慢地走,另一個則繼續望著天空。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小巷裡面。

啾太讓自己重新開始呼吸,同時看著巷子裡這個被破布包裹的人形。

在漸漸增強的日光中,這個身形看來越來越不顯眼。他很高,可是與其說是強壯,不如說是憔悴。他看來結實,但早晨的微風卻扯動他破爛的外袍的鑲邊。他的手臂太長太粗而不可能屬於人類。

“你是誰?”啾太低聲問。他清了清喉嚨,又問一次,“你是什麼東西?你可以幫我離開城市嗎?”

破布人指向小巷的入口。啾太慢慢地起身,沿著牆緣爬向大街。

街道的另一端是魚販攤,垂掛的百葉窗已經拉起,夫婦倆人正把商品擺放出來。那是鹹魚,似乎是來自港口都市基德。他們一邊在店面前擺出西鯡魚乾,鯊魚乾,鱈魚乾,還有鰻魚乾,同時一邊吵嘴。

但是啾太對前面的馬車更有興趣。這輛馬車由兩隻年老且過度操勞的馬拉著,馬車一半的空間載了一批三尺高的桶子,正當啾太在看的時候,另一個店裡的工人又從門口滾出一個桶子,然後將之舉了起,來不靠別人幫助就把桶子放到了馬車上。

空桶子,啾太想到。鹹魚從基德運上陸地,而桶子必須回收使用。

空桶子,往基德。

啾太轉頭問破布男的想法,但卻發現他已經消失了,只剩下那灰牆與那破爛的衣裳的陰影。

從啾太身後魚販的店面的方向傳來了一陣東西摔破的聲響。店後頭的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先生和太太同時擠進店後查看災情,使得店舖前面空無一人。

啾太穿過街道,左右張望。除了幾個擔心於自己的貨品的商販以,外此時街上還很冷清。

這年輕人爬上了馬車,手撐在桶蓋的一邊,另一邊順勢翹了起來。這些桶子顯然沒有封得牢靠,因為裡面什麼重要的東西也沒裝。濃縮的鹽以及陳腐的魚所產生的令人不愉快的芬芳燒灼著啾太的鼻子。

他看看四周,沒有守衛,沒有人注意到他,就算看到他的人也以為這只是一個正在整理桶子的平凡工人。啾太踏進一個桶子裡,蹲坐下來,並把蓋子重新蓋好。

當他聽到魚販和他的老婆走回來的聲音時立刻把最後一道縫隙給關了起來。更多類似的桶子,還有一些箱子陸續被搬上貨車,使得啾太的桶子搖來晃去。又過了一會兒,只聽司機一聲喝叫,馬車便開始向前行動了。

他們一開始以慢得令人感到苦悶的速度前進穿過埃速爾的街道。他們中途停下來兩次,每一次啾太都很確信他們正在那沉重的機關動力的大門之前,但是每次馬車都只在短暫的中斷之後就繼續開始前進。

第三次停下時真的是在大門前了,因為桶外傳來的模糊的聲音。一個是粗操的喉音--這是司機自己。另一個聲音同樣粗操,但卻十分有權威,可能是守衛隊長。

然後出現了敲擊空木桶的,像是玩具木頭鼓的聲音。又一個桶子,又一個。

啾太背後直冒冷汗,他理解到守衛正在敲桶子。一個裝了啾太的桶子聽起來跟一個裝了鹹魚氣味的桶子鐵定非常不同。

敲擊聲漸漸靠近,不過卻並不規則。啾太懷疑他們會一一檢查所有的箱子嗎?或者只檢查那些伸手可及的?無論如何,他只能屏息以待。

他旁邊的一個筒子被敲了。啾太可以感覺到震動透過木頭傳到他的藏身處。然後聲音停了,啾太只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又是另一聲敲擊聲,這回來自另一端,然後敲擊聲漸漸遠離。

最後是一聲充滿權威的喝叫,馬車又開始蹣跚向前。啾太喘了一口大氣,然後開始拼命忍著因為吸進了鹽巴跟放了太久的鹹魚形成的粉塵而引起的窒息般的咳嗽。

啾太溜出埃速爾了。他將可以溜出馬車而到達基德,渥斯卡會找到他,他們倆人會經歷一段遠航,或許可以找到一個教會不那麼強勢的地方。

但是啾太下定決心離開桶子的第一件事是趕快把身上鹽巴與鹹魚的味道洗掉。就算要泡在冰冷的水裡也一樣。

[本章完]

[心得:翻譯了這幾章以後,深深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差了。不過既然已經自不量力開始這項搬磚砸腳的工作,我想我還是會盡量作下去的。另外,以上的翻譯我都盡量保留原文的文字與語法而少加修飾,因為我想我既然只能勉強看懂,再翻譯時能做到信就已經不錯了,最好還是不要自作聰明地妄加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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