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中主角的名字張大師是翻成"戴賴倫" 是當時翻譯的慣例吧 不過現代人已經很適應西式姓名了 所以我又私自把它改回"賴倫.鐸爾"囉(張系國大神原諒我吧!) 紫太陽之歌(The lonely songs of Laren Dorr) 喬治馬丁George R.R. Martin著 (別懷疑~他就是冰與火之歌的同一個作者!) 張系國譯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許多世界。 她膚色蒼白,灰眼,如瀑布般的黑髮微帶棕紅色,額頭箍著一圈光滑 的鐵環,猶如一頂暗黑色的王冠。她的名字叫做莎拉。 故事從何開始,她從那一個世界來,我們已不清楚。故事的結尾呢? 結尾也還沒到來。故事結尾時,恐怕我們也不會知道。 我們只知道故事的中段,該說是中段的一小部分,整個故事裡最細小 的一個情節。我們的故事是關於莎拉所經過的某一個世界,以及她和 歌者賴倫.鐸爾短暫的會面。   在前一刻,祇有黃昏寂靜的山谷。紫色的太陽盤旋在山脊上方,餘暉 照耀在密林黑色樹幹及詭異鬼魅般的透明樹葉上。唯有野鴿子的淒鳴 ,及小溪裡的淙淙水聲,打破夜晚的寧靜。 然後,通過一道看不見的關口,莎拉掉落到歌者賴倫鐸爾的世界裡。 她疲乏不堪,白袍沾滿汗水及血跡,皮斗篷半被撕裂,裸露的左臂上 有三道深長的傷口,還不斷滲出鮮血。她走到溪流旁邊,一面發抖, 一面警覺地朝四面看看,然後跪了下來。雖然溪流很急,水色卻呈黑 綠,看不出是否潔淨。但莎拉實在太口渴了,仍不顧一切喝著,又用 溪水洗淨傷口,撕裂衣裳,小心包紮起來。紫日逐漸落在山脊後面。 她勉強爬到樹下隱蔽的所在,精疲力竭地睡去。 她突然驚醒。強有力的手臂抱起了她,將她抱往某個所在。她努力掙 扎,對方卻抱得更緊,令地無法動彈。「不要緊的。」有一個柔潤的 聲音說,在夜霧裡她似乎看見男性瘦削溫和的長臉。「你很虛弱。夜 晚即將降臨。我們必須在天黑前到屋裡面去。」 她不再掙扎。雖然她知道她應該反抗,但是她實在太疲倦了。她還是 問他。「你要做什麼?你帶我到那裡去?」 「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你的家裡?」她感到昏昏欲睡。 「不是我的家。」他細聲回答,她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永遠不是 我的家。不過至少可暫時供你歇息。」她聽到水聲,好像他抱著她涉 過溪流。前方山脊上,她瞥見一座古堡在落日餘暉下的暗影,有三座 尖聳的高塔。奇怪,地想,本來好像並沒有那座古堡。她昏然睡去。 她醒轉時,他就在附近守望看她。她躺在有罩蓋的老式鋼絲床上,蓋 著一層厚厚溫暖的毛毯。招待她的主人坐在房間另一頭寬大的椅子裡 ,眼睛裡閃爍反映著燭光,雙手支在顎下。「好一點了吧?」他問道 。身子卻沒有移動。 她坐了起來,發覺自己全身赤裸。她疑念頓起,趕快伸手摸頭上的鐵 環,好在鐵環還在,她鬆了口氣,靠在枕頭上,拉起毯子掩住身軀。 「好多了。」她說,這時她突然發覺她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痊癒。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裡卻帶看淡淡的哀愁。他臉部線條分明,褐色的 頭髮微捲,暗黑色的眼睛似乎隔得稍遠。雖然坐在椅子上,他仍顯得 高瘦。他穿著灰皮的披肩和便裝,神情十分憂鬱。 「是爪痕。」他猜測說,微微地笑著。「你手臂的傷是爪痕,衣服也 全被撕碎了。有人不喜歡你。」 「是個怪物,把守關口的守衛。」莎拉嘆了口氣。「每個關口都一定 有守衛。七帝不喜歡我們這些來往各個世界間的人物。他們最討厭的 就是我。」 他抽出顎下的手,撫摸著木椅雕花的椅臂,點點頭,臉上仍帶著飄浮 的微笑。「你知道七帝,也知道關口及守衛。」他的目光觸及她額頭 的鐵冠。「你的鐵冠。原來如此。我早就該猜想得到。」 她對他露齒微笑。「你猜得不錯。你又是誰呢?這是什麼世界?」 「這是我的世界。」他的聲調平平。「我為它起過許多名字,但都不 太合適。有一次我想到一個不錯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卻了,那已經是 許久以前的事。我叫賴倫鐸爾。或者該說,從前我曾用過這名字。在 這裡卻顯得有些滑稽。但至今我還沒有忘記它。」 「你的世界。」莎拉說:「你是這裡的國王?還是這裡的神?」 「都對。」賴倫鐸爾輕笑了一聲。「還不止如此。我願意是什麼,就 是什麼。沒有別人會抗議的。」 「你怎麼弄我的傷口?」 「我治癒了你的傷。」他有些抱歉地聳聳肩。「這是我的世界。我還 有一點法力,沒有我想要的那麼多,不過多少還有一點。」 「真的?」莎拉不很相信。 賴倫鐸爾揮揮手。 「你不相信。不錯,你還保有你的鐵冠。這祇對了一半,祇要你還戴 著鐵冠,我就不能傷害你。但我總可以幫助你。」他又微笑了,眼睛 裡又浮現夢幻的神色。「沒有關係。即使我能夠傷害你,我也不會這 麼做。莎拉,你必須相信我。我等你很久了。」 莎拉喫了一驚。「你知道我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他笑著站起來,走過來坐在她身旁的床沿,拿起她的手輕輕撫摸著。 「不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莎拉,你行遍許多世界。很久很久以 前,山川還是另一個樣子,太陽也還發出紅光時,他們就來告訴過我 ,說你會來。我恨他們,我恨七帝,但那晚我卻很高興聽到他們說你 會來。他們只告訴我你的名字,說你會來到我的世界。他們還告訴我 另一樁事。一個新的開始,至少是一個變化。任何變化都是好的。我 已經在這世界孤獨一人過了不知多少歲月,簡直再沒有任何新鮮事情 。」 她緊皺眉頭,搖著長長的黑髮。在微弱搖曳的燭光下,她問道:「難 道他們比我早來那麼久?難道他們真能知道未來?」她頗感不安,望 著他說:「還有另一樁事,是什麼?」 他輕捏她的手。「他們還說我會愛上你。但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預 言。我也可以做這樣的預言,很久很久以前──我記得那時太陽還發 出黃色的光芒──我就知道,我會愛上任何一個聲音,祇要不是我的 回聲。」     第二天早上莎拉醒轉時,紫色的日光正從弧形的落地長窗照進來── 昨晚這長窗卻並不存在。床上已擺好為她預備的衣服──一襲寬大的 黃袍、一襲深紅色鑲著珠寶的禮服,另一件湖綠色的便裝。她選擇了 一件,很快穿上,然後走到窗口。 她置身在高塔之上,外面是傾頹的城垛,及三角形滿佈塵埃的天井。 三角形的另外兩個頂點,是另外兩座尖塔,圓錐形的塔頂高聳入雲。 狂風吹動城牆上插著的一排灰色旗幟,發出拍拍的聲響。除此之外, 再沒有別的動靜。 在城堡之外,卻並沒有什麼山谷,城堡座落在山頂上,四方遠處,更 高聳的山脈隱約可見。黑色的石屋,鋸齒般的山脊,閃爍著紫色光芒 的冰柱,都呈現在眼前。雖然弧窗密封得很緊,窗外呼嘯的狂風仍顯 得寒冷。 門並沒有鎖,莎拉很快走下螺旋形的石階,經過天井,走進城堡中央 的建築物。她經過許多房間,有的塵封已久,也有的佈置得十分華麗 。最後她走進一間房間,賴倫鐸爾正坐在那裡用早餐,他旁邊留著一 張空椅,桌上擺滿了食物和飲料。莎拉坐下來,拿起一塊熱餅乾,不 禁笑了。賴倫鐸爾也回報以微笑。 「今天我得走了。」她邊喫邊說:「我很抱歉,賴倫,但我必需去找 尋離開的關口。」 他仍舊保持著憂鬱的神色。「你昨天晚上已經說過了。」他嘆了口氣 。「我好像白等了這麼些年。」 桌上有鹹肉/好幾種餅乾、水果、乳酪、鮮奶。莎拉盛滿一盤,覺得 有些慚愧,避開他的眼神。「我實在很抱歉。」她重複著說。 「再留幾天吧。」他說:「再留一陣,我想對你也沒有什麼大損失。 讓我帶你看看我的世界,讓我唱歌給你聽。」 她猶豫了。「可是......我得花時間去找尋關口。我祇能留幾天。但 你必須明白,遲早我還是要離開。」 他笑了,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當然。我知道關口在那裡,可以省你 花時間去找尋。你在這裡留一個月,我就帶你去關口。」他注視著她 。「莎拉,你流浪很久很久了,也許你也需要休息一陣。」 她慢慢咀嚼一片水果,想了許久,終於說:「我的確也該休息一陣。 而且關口總有守衛,那時你可以幫忙我闖過去。一個月......並不算 太長久。在別的世界,有時我停留更久些。」她點點頭,說:「好吧 ,我就再留一個月。」 他輕摸一下她的手。喫完早餐,他帶她去參觀他們給他的世界。 他們並肩站在最高一座塔頂的騎樓裡。莎拉穿著綠裙,賴倫鐸爾披著 灰斗篷。賴倫鐸爾讓城堡飛起在空中,飛過波濤洶湧的海洋。海中出 現長頸的蛇狀怪物看他們飛過。他讓城堡飛到地底下的巨窟,鐘乳石 滴著水發出奇異的綠光,盲眼的白羊在城垛外哀鳴。他笑著拍拍掌, 眼前就出現茂密的叢林,有各色各樣的巨大花朵,尖齒的猿猴在樹梢 啾啾而鳴。他再度擊掌,天井的土地突然變成沙灘,他們在荒涼的灰 色海洋旁邊,有一隻翅膀透明的巨大藍鳥在天空盤旋。他帶她又去了 許多地方。黃昏終於降臨,城堡飛回到山谷旁的山脊上。莎拉看見谷 底的黑森林,就是昨晚他找到她的地方,也聽到野鴿子的淒鳴。 「這世界並不算太壞。」她對他說。 「還不錯。」他回答,手放在騎樓的欄杆上,眼睛望著谷底。「還不 算太壞。從前有一次我還徒步旅行過,拿著長劍,到處探險。」他低 聲輕笑。「但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對這世界每一處山谷河 流都瞭如指掌,再也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 他注視著她,又習慣性地聳聳肩。「也許還有更糟的地獄,至少這是 我的世界。」 「跟我走吧。」她說:「我們去找關口,然後一起闖關。還有很多別 的世界,也不像這世界那麼奇異美麗,但至少你不必孤獨下去。」 他又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說:「你說來容易。我早就找到關口了。守 衛也不會攔阻我。我試過進入別的世界,但一轉眼我又回到這城堡裡 。不成,我走不掉的。」 她握住他的手。「真是可憐,一個人孤獨這麼久,你一定很堅強。假 如換了我,我早就發瘋了。」 他笑了,笑聲中帶看苦澀的味道。「莎拉,我已經發瘋過不止千萬次 了。他們每次都治好我,每次都治好我。」又聳聳肩,他摟住她肩膀 。「進去吧,天快黑了。」 他們走向她的寢室,賴倫鐸爾拿來食物──熱麵包、烤肉和酒。他們 坐在床邊,一面吃,一面談天。 「為什麼你會到這裡來?」她問他,「你怎麼觸怒了他們?從前你是 什麼人?」 「我也幾乎記不得了。祇有在夢裡,我才能依稀回憶起往事。但我已 分不清楚,那些是真事,那些是我的幻想。」他嘆息著。「有時我夢 見我曾是另一個世界裡威嚴的國王。我的罪過是我將國家治理得太好 。我的子民生活得太幸福,就忘記敬拜七帝,他們的廟宇也倒塌了。 一天早上我在我的城堡裡醒來,就發現我到了這裡。僕人、子民... ...我的世界全不見了,包括我的妻子,全都不見了。 「但是這不是唯一的夢。有時我又依稀記得,我也曾幾乎是神。我有 極大的法力,幾乎超越七帝。單打獨鬥,他們中任何一個都不是我的 對手。他們怕我勝過他們,聯手合攻,把我放逐到這裡來,祇留給我 一點點法力。我還是神時,總是教人們彼此相愛,彼此合作。七帝就 故意將這些都奪走,讓我永遠孤獨。 「這還不是最糟的。有時我又覺得,我一直就在這裡。無數萬年前, 我就生在這裡。所有他們給我的夢都是虛假的回憶,故意來勾引起我 的痛苦。」 他說話時,並未看著她,眼睛望著遙不可及的遠方。他講得很慢,聲 調也有如夢幻中。他講完了,從回憶裡醒轉過來。 「莎拉,你要小心。如果他們真要處置你,連你的鐵冠也保護不了你 。他們會撕裂你,讓你的肉身和靈魂都痛苦不堪。」 莎拉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突然注意到蠟燭已將燒盡。她不知他究竟 講了多久。 「等一等。」賴倫鐸爾走了出去,門邊的窗戶這時又變成灰色的石牆 ,一點痕跡也沒有。不久賴倫鐸爾回來了,手裡多了一把古琴。莎拉 從未看過這個樣子的古琴,有十六根不同顏色的弦,琴身的木節發出 各種光芒。賴倫鐸爾將古琴放置在地上,琴把靠在他胸前。他輕輕撥 動琴弦,古琴就發出各種光芒和聲音。 「我唯一的伴侶。」他笑著說,又撥動琴弦。琴音迅速出現又消失, 其聲悲涼。他挑撥琴弦,室內便出現各種光采。 他開始輕聲歌唱。 ......我是孤獨之王   空寂是我的領域...... 他的聲音柔美低沉,琴聲從莎拉的頭髮間掠過。輕輕撫摸著她,又迅 即消失。房內的光采千變萬化,配合著搖曳的燭光和迷幻的琴聲,似 乎有千百個末曾說出的故事,交織成他的夢。 她於是看見他夢裡賦予自己的形像,高大驕傲的王者,頭髮如她的頭 髮一般漆黑,雙目炯炯有神,穿著閃亮的白袍和寬大的斗篷,頭戴銀 冠,身旁佩著長劍。夢裡年輕的王者毫無憂慮的神色。他的世界是充 滿歡笑的世界,有柔美的象牙塔和懶洋洋的藍色運河,友伴圍繞在他 四周,他的愛妻廝守在他身旁。然後突然一切都變為黑暗,他到了這 裡。 琴聲變得哀愁,光線逐漸黯淡下去。她看見他醒轉過來,古堡裡空無 一人。他到處蒐尋。日子一天天過去,多少年,多少世紀。他疲倦極 了,幾乎發瘋,卻不曾老去。太陽由紅而橙而黃,終於變成奇異的紫 色。他的世界越來越單調。他唱出永無休止的空虛日子。只有音樂和 記憶使他不致完全發狂。 他唱完了,琴聲和他的柔美的聲音慢慢消失。賴倫鐸爾停下來,對她 微笑。莎拉感覺自己在顫抖著。 「謝謝你。」他輕聲說,又聳聳肩,然後他拿著琴離開她的房間。     第二天寒冷多雲,賴倫鐸爾卻帶她去森林裡打獵。他們的獵物是一隻 瘠瘦半貓半羚羊、奔馳極快滿嘴利齒的怪獸。他們很難追上牠,莎拉 卻不在意,狩獵本身比殺死獵物還要有趣。他們走在黑暗的森林裡, 手裡持著弓箭,全身都裹在皮衣裡面,腳底的透明落葉像玻璃般易碎 ,踩上去就發出脆響。他們追逐獵物一整天,什麼也沒獵著,滿身疲 乏回到古堡裡。賴倫鐸爾預備了一頓盛餐。他們坐在很寬大的長桌兩 頭,相視而笑。莎拉望見弧窗外滾滾而過的烏雲,天色黑下來,窗戶 又變成石板牆,牆上插的蠟燭呼的一聲全自動點燃了,屋內變得溫暖 明亮。 「為什麼會這樣?」她問道:「晚上你為什麼從來不出去?」 他聳聳肩。「我有我的理由。這兒的夜晚,呃,不太好看。」他從一 個鑲滿寶石的大杯裡啜飲著熱酒。「你的世界──你最早出發的那個 世界──告訴我,莎拉,那裡的天空有星星嗎?」 她點點頭。「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還記得,夜晚總是很黑 ,星星像小鑽般閃閃發光,有時可以看出圖案般的組合。我的世界的 人們,在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會給那些星星組成的圖案起了種種動聽 的名字,編織出許多故事。」 「我想我會喜歡你的世界。」賴倫鐸爾說:「我的世界也有點像這樣 。但我們世界裡的星星有千百種顏色,而且全像小燈籠般,在夜晚的 天空裡移動。有時星星會藏在雲霧的後面,夜晚就像輕紗籠罩了千百 盞五顏六色的小燈般美麗。有星的夜晚,我常帶她去划船,這是唱歌 的好時光。」他的聲音又變得哀愁。 「我們也是一樣,晚上,我們很喜歡一起躺在星辰底下,凱達和我。 」她猶疑了一下,看看他。 他投過來詢問的目光。「凱達?」 「你會喜歡他的,賴倫,我想他也會喜歡你。他很高,滿頭紅髮,目 光如炬。凱達和我一樣,都有法術,不過他的法力更高,並且意志堅 強。有一次他們截住他,並沒有殺死他,祇將他從我身邊,從我的世 界裡帶走。從此我一直在找尋他的下落。我知道怎麼找尋世界之間的 關口。有這頂鐵冠的保護,他們不容易阻擋住我。」 賴倫鐸爾喝完了杯中的殘酒,注視著酒杯上映出的燭光,說:「莎拉 ,宇宙裡還有無數個世界呢。」 「我有的是時間。我和你一樣,永遠不會老。我會找到他的。」 「你真的這樣愛他?」 莎拉勉強微笑著,卻笑不出來。 「是的。」現在輪到她的聲音迷失了。「我很愛他,他會使我快樂。 我們在一起祇有很短暫的一段時光,但他真的使我快樂,七帝也拿不 走這個。我喜歡看著他,看他微笑,讓他用手臂圍繞著我。」 「哦,」他說,聲音裡有一種被擊敗的意味。有很長一段沉默,最後 莎拉對他說: 「我們都走了很長一段路。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古堡的窗戶到了晚 上就自動封閉?」 「你走過許多世界。莎拉,你看見過夜晚沒有星辰的世界嗎?」 「當然,有好些次呢。我到過宇宙的一個角落,只有孤零零一個太陽 還未燒盡。在那個世界的夜晚,天空裡沒有一顆星星。我也到過愁眉 弄臣的世界,那裡根本沒有天空,絲絲作響的太陽,在海底燃燒。我 曾經到過卡勒丁的荒原,那裡的魔法師點燃天空的彩虹,來照亮沒有 太陽的世界。」 「這世界也沒有星星。」賴倫鐸爾說。 「你害怕見到沒有星星的夜晚,所以就不敢出去了?」 「不是這個緣故。雖然沒有星星,卻有別的東西。你想看嗎?」 她點點頭。 他一揮手,蠟燭便突然一齊熄滅,房間內漆黑一片。莎拉坐到賴倫鐸 爾身旁,賴倫鐸爾沒有動,但他面前窗戶的石牆卻分開了,有光照耀 進來。 天空昏黑一片,但她仍可以清楚看見四周的景象,因為昏黑的天空裡 有東西在移動,並且發出光芒。天井的泥地,城垛的石塊,城牆上插 的旗幟,都被照耀得很清楚。莎拉覺得很奇怪,朝天空望去。 有東西從天空窺視他們。它比眾山更高大,佔滿半個天空。雖然它似 乎發出光芒,莎拉卻明白它比黑夜更黑暗。它略具人形,似乎穿著披 肩和修道服,臉孔的部分卻比其他部分更加漆黑可怖。四周靜悄悄的 ,只聽到賴倫鐸爾的呼吸聲,她自己的心跳,和遠處野鴿子的淒鳴。 但在她腦海裡,莎拉卻清楚聽到魔鬼般的笑聲。 天空的人形朝下看她,望穿過她,她感覺靈魂裡一片陰暗冰涼。她動 彈不得,眼睛膠住在那東西上。但那人形卻移動了,轉過身,舉起一 隻手,手掌裡捏著一個小小的人形,目光如炬,不斷扭動著朝她呼救 。 莎拉尖叫著用手掩住面孔。她再抬起頭來時,窗子已經不見了。在石 牆的保護之內,蠟燭熊熊燃燒著,賴倫鐸爾強壯有力的手臂環繞著她 。「這只不過是個幻象。」他說,撫摸著她的長髮。「從前我在夜晚 常常藉此試驗自己的耐力。」他一半對自己說:「但現在我不需要這 樣做了。他們七個輪流出來看守我,在漆黑的天空裡發出黑光,捉住 我所愛的人。現在我不再看他們,我留在屋子唱歌。我的窗子用夜石 砌成,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我覺得想作嘔。」她說,仍舊顫抖著。 「來吧。」他說:「樓上有熱水盆,你可以洗個熱澡,驅除寒意。然 後我唱歌給你聽。」他拉住她的手,帶她走上樓。她洗了個熱澡,回 到寢室。賴倫鐸爾已調好他的十六弦琴。她坐在床沿,一面用毛巾擦 頭,一面聽他唱歌。 賴倫鐸爾展示給她看另一個幻象。這次他唱的是他第二個夢。他是天 神,是七帝的死敵。琴聲節拍急促,琴身發出的光芒融合成一片血的 戰場,全身雪白的賴倫鐸爾和鬼魅般的暗影交戰。他們一共有七個, 圍繞著他,以黑暗的長矛刺向他,他也以火及暴風雨反擊。但最後他 們還是勝利了。光芒再度黯淡下來,歌聲又轉柔和悲哀,幻象逐漸消 逝,代之以無垠的寂寞歲月。 這歌剛唱完,賴倫鐸爾又開始唱另一首歌。這首新歌他顯然還不很熟 悉,他修長的手指試探的撫摸著琴弦,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因為他 正一面唱,一面臨時編歌詞。莎拉知道是為什麼,這次他唱的是她, 她如何尋找她的愛人,經過一個又一個世界,戴著鐵冠,和把關的守 衛交戰。他竟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將它們修飾過編入歌詞裡。在她 的寢室裡,光芒編織成奇特的世界,白熱的日頭在海底燃燒,沸騰的 海水冒出陣陣蒸氣,老術士以魔法點燃了彩虹,驅除他的世界無邊的 黑暗。他也唱出凱達和莎拉的愛情。他唱得很真摯,使莎拉又想起她 是多麼愛凱達。但歌聲最後停止在半途,似乎形成一個問號,回音久 久才消失。他們都等待著下文,但他們也都知道到此就完了。 莎拉輕聲哭著。「謝謝你,又把凱達帶回給我。」 「不過是條歌曲。」他聳聳肩說:「好久我沒有新歌可唱。」 他又離開她,離去時輕摸她的臉頰。莎拉躺在床上好久,才漸漸睡著 。她醒轉時,天色仍黑。她張開眼睛。房內似乎空無一人。但她感覺 有些異樣。她仔細看,發現他就坐在房間,另一頭的大椅子上,雙手 支顎,就像第一晚那樣。他靜靜坐著,眼睛專注看著床上的她。「賴 倫?」她輕聲呼喚他。 「是我,」他並沒有移動。「昨晚我也坐在這兒看你。我實在孤獨太 久了,不久我又要變成孤獨一人。即使你睡著了,你的存在仍然是件 奇妙的事。」 「哦,賴倫,」她說。他們沉默了一會,彼此似乎在無聲的交談,然 後她伸出雙臂,他走向她。     他們都經歷過漫長的歲月。一個月或是一瞬間,對他們都沒有什麼分 別。 其後他們每晚同眠,每晚賴倫鐸爾都對她歌唱。白天他們就到晶瑩的 海水裡游泳,在沙灘上談愛。他們時常提到愛情,但一切並沒有什麼 改變。終於一個月過去了。最後一個黃昏,他們攜手走進他最初發現 她的密林裡。走到谷底小溪旁,賴倫鐸爾拉著她坐下來。這一個月裡 ,賴倫鐸爾又有了歡容。他們把鞋子脫掉,將腳浸在溪水裡。這是一 個溫暖的黃昏,微微有點風,野鴿子卻已開始淒鳴。 「你還是得走。」他說,一面仍握住她的手,卻不正眼看她。他的語 氣多半像說明一樁事實,不像是疑問。 「不錯。」她說,心情也變得沉重。 「我實在沒法再說什麼。如果我能夠,我想再唱另一首歌,編織另一 個夢。空虛的世界,因為有了你和我和我們的兒女,再度變得充實。 我的世界也有美麗的去處。雖然有邪惡的夜晚,但別的世界也一樣有 黑暗的夜晚。我會愛你,也會設法使你快樂。」 「賴倫......」她想說話,賴倫鐸爾卻止住她。 「不。我不會這樣做。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還不致這樣自私。凱達 是那樣歡愉而充滿活力,我卻已如槁木死灰。我孤獨得太久了,悲愁 已成為我性格的一部分,可是……」 她輕吻他的手,將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們一起走吧。經過關口時, 拉住我的手,也許鐵冠也能保護你。」 「你要我試,我就試試看,但這不可能成功的。」他嘆息著。「你還 有無數個世界等你去。我不知道你的結局如何。但不會是在這裡。也 許這樣最好。我現在什麼都不再瞭解了,但我模糊還記得愛情是什麼 。就我所知,愛情從不能持久。如果你留下來,我們又都永遠不會改 變,永遠是這個樣子,我們怎可能不彼此厭煩?也許我們還會恨對方 ?我不希望如此。」他又看看她,憂鬱地微笑了。「我想,你一定祇 認識凱達很短暫的時間,才會這樣愛他。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但如果 你真找到了凱達,可能你反而會失去他,愛情之火總有一天會熄滅, 愛的魔力總會消逝,也許那時候你會想起我來。」 莎拉開始哭泣。賴倫鐸爾輕輕吻她,對她耳語道:「不會這樣的。」 她也回吻他,兩人無言依偎在一起。 「我必須離開。」莎拉說:「但是我實在很痛苦,希望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愛你,就因為你要走,就因為你忘不了凱達,你對他 永遠忠誠。你是你,你是莎拉,你行遍許多世界。我相信七帝害怕你 ,勝過任何一位神祇。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會這樣看重你。」 「你說過,你會愛任何一個聲音,祇要不是你自己的回聲。」 他聳聳肩膀。「就像我常說的,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回到古堡,用最後一頓晚餐,唱最後一條歌。他們整夜未眠。賴 倫鐸爾為她唱歌到天明,但並不是很好的一條歌,述說一位流浪的吟 遊詩人在某一個無可名狀世界的遨遊。莎拉弄不清這歌的意義何在, 賴倫鐸爾也唱得無精打采。這似乎是最奇特的告別式。但他們都很煩 惱。天明時,他離開她,講好在天井會面。 她穿好衣服出去。她穿著緊身皮衣,腰帶間插看一把短劍,微帶棕紅 的黑髮披散著,鐵冠端正戴在頭上。 「再見,賴倫,我希望我能給你更多。」 「你已經給我夠多了,以後我會一直記得你。有一天,當太陽昇起, 顏色變為藍色時,我會點頭說:不錯,這是莎拉來過以後,第一次出 現藍日。」 「我也答允你,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凱達。如果我能救出他來,我會 回到這裡來。然後我們三人聯手,再和七帝鬥一場。」 賴倫鐸爾聳聳肩。「好吧,如果我不在,就留信給我。」他露齒微笑 了。 「你答應過告訴我關口在那裡,現在可以說了吧?」 賴倫鐸爾指看最矮的一座尖塔。莎拉從未進去過那座塔,她注意到塔 底有一扇木門。賴倫鐸爾掏出鑰匙來。 「就在這裡?」她有些困惑。「就在這城堡裡?」 「就在這裡。」賴倫鐸爾回答說。他們走到木門前,賴倫鐸爾將鑰匙 插入鎖眼,設法弄開木門。 莎拉在一旁觀看,心裡覺得很難受。另外兩座尖塔看來荒涼了無生氣 。天井空寂無人。遠處冰雪封蓋的山後,就是空虛的地平線。除了賴 倫鐸爾開鎖的聲音和牆上旗幟拍擊的聲音,再沒有其他的響聲。莎拉 突然感受到這地方的無比寂寞,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賴倫鐸爾打開門。裡面並沒有房間,祇有一堵牆和飄浮的霧氣。 「這就是你要找的關口了。」歌者說。 莎拉端詳了一陣。下一個世界是什麼?她永不會知道,但也許在下一 個世界裡,她會找到凱達。她感覺到賴倫鐸爾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還在猶疑?」他的語氣很溫柔。 莎拉的手接住短劍。「守衛呢?」她突然說:「總會有守衛的。」她 迅速看天井的四周。 賴倫鐸爾嘆口氣說:「不錯,總會有守衛的。有的想法使你迷路,有 的想用爪把你撕成粉碎,有的騙你走錯關口。有的用武器,有的用鐵 鍊,也有的用謊言,設法留住你。祇有一位守衛設法用愛情留住你。 但他的確是真心誠意,從未對你講過一句虛假的話。」 他毫無希望地聳聳肩膀,把她推過關口。   後來她找到了她的愛人,那位目光如炬的青年嗎?還是她仍在尋找他 的下落?她下次會遇到怎樣的守衛? 她在夜裡行走時,在另一個孤獨陌生的世界裡搜尋時,天空尚有星光 嗎?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也許連七帝亦不知道。不錯,他們有無邊法力 ,但他們並不是全知全能。而世界的數目多過恆河沙數,連他們也無 法計算。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許多世界。但她的行蹤現在已成為傳說的一部 分。也許她已經死了,也許她還沒有死。消息很慢才從一個世界傳到 另一個世界,而且並不完全可靠。 但是至少我們知道:在紫色的太陽下,一個空寂的城堡裡,那位孤獨 的吟遊詩人仍然在等待著,並為她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