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斯城傳奇(The dark king) ~C.J. Cherryh著 張系國譯 死神走在科林斯城的市集裡。 他在市場停住腳步,以愉悅的目光看著蝟集的人群,溫和地朝嬉戲的 孩子們微笑。這時他的形象是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旅人,手裡握著 長杖。他的確是位旅人──早上才到敘利亞照顧一位名將、到天竺拜 訪一位聖者、到過埃及料理一樁行刺事件。除了他自己,他擁有千萬 名僕役,聽他的指示辦事。但他們又都是他的一部分。此刻,他同時 在科林斯城的市集,日耳曼的一間茅舍,羅馬城的小巷裡......都以 他的眼觀看,也都是他的化身。 他對一個孩子溫和的笑。孩子仰望他的臉,回報以微笑。孩子的母親 卻急忙過來將孩子拉走,斥責孩子不該和陌生人接觸,孩子的微笑消 失了。坐在石階上的年輕跛乞丐仰望著他。他別過臉去,扔給乞丐一 枚銅幣。乞丐收了錢,以渴望的目光追隨著他。 他走上石階,前面便是王宮。衛兵擋住他,發現他不過是窮苦的旅人 ,就收回長槍,放他進去。此地的風俗,一向歡迎路過的旅人,並讓 他們到王宮裡去,坐在筵席末座接受款待。因為,這裡來往的旅人本 來就很稀少,而外間的消息也是難得聽見的。 今晚死神就要坐在國王的筵席上,被他特有的感覺召引了來,準備完 成他的任務。 他對王宮並不感到陌生。他熟悉地經過色彩愉悅的廳堂,走向國王的 宮殿。宮殿裡正舉行盛大的婚宴。不過一年以前,他才來過這裡,帶 走老王。他的僕役也常常來這裡照料別的事情。通過他們的觀察,他 清楚王宮每一條迴廊,就如同他清楚世界各處大多數的宮殿一樣。但 王宮裡的僕從只能以世俗的勢利眼光看到衣衫襤褸的他,就帶領他坐 在末席,分給他一份食物。婚宴的歡樂盛況並未中斷。他一面品嚐人 間食物,一面聆聽吟遊詩人的歌聲,頗感愉快。但他並未和任何人交 談,只偶然朝上座望一眼,看看那位年輕的國王。 在此刻之前──在他和國王四目相接,他看到國王眼光裡蒼暗奇異的 陰影之前──他並不知道是甚麼召引他前來。死神再看看國王左邊年 輕的王后,也就是今晚的新娘。他又環顧廳內的眾多朝臣。只有在國 王的目光裡,他看出對死亡的模糊領悟。國王還很年輕,並不像一般 老人那麼瞭解他的迫近。 正餐用畢,國王首先舉起王者的金杯飲酒,再傳給王后。然後僕從四 處為人們斟滿酒杯,讓人們愉快痛飲,因為今夜正是國王和王后的佳 期。 但國王的目光不時恐懼地投向死神。死神的褐衣似乎更近於黑色,晒 黑的臉孔似乎更近於幽靈的暗影。將死的人對死亡的敏感本和常人不 同。終於國王忍不住了,以宏亮而堅定的聲音對他說: 「旅人!我們這裡的風俗一向喜歡款待來往的旅人。如果旅人樂意的 話,就告訴我們他的姓名和旅行的經歷。我們並不強迫別人一定要這 麼做,但這是我們的風俗。」 死神站起來。時間停止了,大廳內一切活動都突然凍結住──酒杯半 倒出酒,唇間留著正欲說出的話,窗子飛進的一隻蒼蠅膠在半空中, 連火燄也凝固了。 「西席弗斯,我是死神。」他儘可能溫和地說,同時除去他的化裝, 顯現出他的本相──睡神的孿生兄弟,一位溫和而英俊的神祇。 「跟我走吧。」他說:「走吧。」 西席弗斯身軀裡的靈魂戰慄著,以年輕人的無比力量牢牢抓緊身軀不 放。西席弗斯環顧大廳裡他所有的金銀財寶,撫摸他美麗年輕妻子的 手。她卻不能感覺到他的撫摸,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她的一切 行動都被凍結住了。她的眼睛猶如夏日天空般晴朗,她的長髮猶如八 月麥穗般金黃──美麗的曼羅普啊。西席弗斯的手顫抖了。他雙目含 淚看著死神。 「她看不見你。」死神說:「跟我走吧。」 「太不公平了。」西席弗斯抗議道。 死神卻說: 「你很幸運。你擁有這一切美好的東西,卻不必等待看它們凋謝。跟 我走吧。」 「可是我愛她啊。」西席弗斯哭了。 「時候到了,她會走的。」死神說。 西席弗斯撫摸曼羅普可愛的臉頰。她的眼睛不曾眨一下,長髮也不曾 飄動。西席弗斯吻了吻她,對死神央求道: 「請讓我再跟她說一句話,只再說一句話。」 死神的心軟了。他和他的兄弟睡神一樣,其實心地十分善良。 「好吧,我就再等待片刻。」 大廳裡一切突然都恢復正常。蒼蠅嗡嗡飛著,火燄跳動著,人們講話 的嘈雜聲也再度出現。 曼羅普握著她丈夫的手。她靠近她耳邊喃喃低語,她睜大了眼睛,淚 珠在眼眶裡滾動。她搖搖頭,他又再度對她低語。 女人和她的丈夫開始哭泣,大廳頓時安靜下來。死神別過臉去。又過 了片刻,死神舉起長杖,廳內一切活動再度停頓。 「時間到了。」他說。 這次國王的靈魂依順地離開身軀,仍舊有些困惑地向四面張望。死神 牽著年輕人的手,用他的長杖挑起分隔兩個世界的簾幕。 「哦!」西席弗斯面對另一世界的黑暗,不禁戰慄了。死神摟住年輕 國王,陪他走了一程,不住安慰著他。然後死神離開年輕人,回到他 自己的宮殿裡。他已離開得太久,許多事情待他料理。他坐在寶座上 ,注視著曲折蜿蜒的幽冥河和冥宮的焚屍烈火。這時他的千萬化身, 正料理地中海內的一樁海難、亞歷山大城裡的瀕死小貓......。 他,睡神的兄弟,卻永不休眠,他的化身遍佈全世界,永遠在忙碌著 。   世界明暗相生三次之後,死神又站在幽冥河的邊岸,正準備動身去非 洲──那兒有一位老婦人在召喚他。這時一位面容悲戚的鬼魂拉住他 的衣袖。他看見西席弗斯帶淚的臉孔。 「還在悲傷?」他問鬼魂。「我很抱歉,但是,西席弗斯,只要你肯 渡河到彼岸......那邊有美好的草原,還有許多你的親朋好友。你的 雙親和祖父母一定都等著見你的面。你的妻子遲早也會來的。只要你 希求,在這裡時間可以過得很快。你還是忘不了塵世,這是你的痛苦 來源。」 「我也沒有辦法。」年輕的國王哭泣了。「我的妻子不肯放我。」 「怎麼,還不肯放你?」死神大為吃驚,頓感不安。 「她始終沒有為我辦喪事。」鬼魂憂傷地說,手指著那緩緩而流、灰 暗的幽冥河,船夫正在等待擺渡的鬼魂。「沒有冥錢,也沒有葬禮。 我只有候在岸邊,成為沒有歸宿的野鬼。請您允許我回到人間去作祟 ,逼使我的妻子替我辦像樣的葬禮。」 「不錯,這是規矩。」死神很同情鬼魂的不幸遭遇。他想起那個女人 ,眼睛如夏日天空般晴朗、長髮如八月麥穗的女人。殘忍心腸,他想 ,真是殘忍心腸的蛇蠍美人。 「你去吧。」他對西席弗斯的鬼魂說:「你有權要求像樣的葬禮,這 是規矩。」 他挑開分隔兩個世界的簾幕,指引鬼魂回到科林斯城。然後他匆忙走 了,因為那位非洲老婦人在痛苦中不斷呼喊他的名字。他無限同情, 很快就趕到她的身旁。 西席弗斯的鬼魂在夜裡微笑著走過市集,走上石階。它經過衛兵哨時 ,衛兵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迴廊裡的火炬也突明突暗。在大廳裡,盾 牌鋪成的床上,他的肉身仍舊躺在那兒,旁邊跪著曼羅普,金黃的長 髮披散著,藍眼也哭得紅腫。 西席弗斯笑了。他撫摸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卻看不見他。他進入 自己的身軀,坐了起來,對她微笑。 「我的丈夫!」她喊道。他抱住她,眼淚隨即為笑聲所代替。僕從戰 慄地看著這一對年輕人──這位聰明的國王和他勇敢的新娘。死神等 在他們身邊時,他們膽敢訂下計劃,她無論如何不得埋葬他,竟這樣 瞞騙過死神。 「從此不再讓任何陌生人進來!」他這樣吩咐了僕從。然後他和他的 新娘走進樓上的新房。新房的牆上有跳躍的藍色海豚,四周插著火把 ,火燄愉悅地燃燒直到天明。   中國起了刀兵,戰火燃燒在長江兩岸,哀鴻遍野,骨肉流離。死神和 他的千萬僕役到處忙碌著。 天竺起了瘟疫,隨著熱流侵襲一個又一個城市,人畜無一倖免。死神 和他的千萬僕役又到處忙碌著。 日耳曼起了戰爭,延伸入森林,延伸入河流,一直延伸到高盧,死人 無算,血流成渠,戰爭一年年繼續下去。 死神永不休眠,通過他的千萬化身,他出現在歐洲、亞洲、非洲... ...到處忙碌著。 過了許多年,他終於又來到某一個城市的市集裡。孩子們恐懼地瞪著 他,大人們紛紛避開。 「怎麼回事?」他不禁問道。他回想起許久以前在科林斯城,有一個 孩子曾微笑著歡迎他。 「趕快走開。」一個商人說:「這裡的國王不喜歡看到陌生人。」 「這不是待客之道。」死神氣憤地說:「也不合眾神的律法。」 但人們拿石塊擲向他。他哀傷地走出城,在城門口他又看見那位可憐 的跛乞丐。他別過臉去,扔給乞丐一枚銅幣。 然後他跨了一大步(因為死神的腳步原是寬闊的),從城門跨進宮門 。這時他的形象是穿著黑袍的王者,頭戴金圈,眼冒火光。衛兵都四 散躲開。他靜默地走進大廳,十分憤怒,也很奇怪為什麼這城不歡迎 陌生的旅人。 他走過大廳刻劃著飛魚和八爪魚的瓷磚,經過描繪著跳舞者和花園的 彩牆,他聽到歡飲作樂的聲音。他的陰影來到大廳裡最末一張桌子空 無一人的旅人席位,牆上的火炬突然熄滅了。正在作樂的男女都靜下 來,轉過頭看是誰經過,卻看不見任何東西。 只有國王和王后站了起來。國王不再年輕,頭髮已經斑白。王后的眼 角出現了皺紋,臉頰也喪失往日的紅潤。她以手掩唇,卻突然僵住。 一切活動同時都停止了,只有西席弗斯還能行動自如。 「西席弗斯!」死神極為不悅地喊道。凝固的火燄此時都為之褪色。 西席弗斯撫摸他妻子的手臂。他的手顫抖著,眼睛再度濕潤了。 「我實在太愛她了。我真捨不得離開她。」 一直是孤家寡人的死神聽到這話,不禁暗自傷感,憤怒也逐漸消失。 他想起從前年輕王后的模樣,看到眼前蒼老的王后,頓時浮起無限憐 憫。可憐速朽的人類,他們永遠逃不出時間老人的侵襲。 「好了,你也該滿意了。你得到你所想要的歲月,跟我走吧!」 但西席弗斯的靈魂仍然努力抗拒他,他這時可有點生氣了。 「跟我走吧。你已經偷去了四十年的歲月,你占了我的上風,現在總 該跟我走了。」 他猝然伸出手臂。西席弗斯卻比他更敏捷,拿出編織著水仙花和白花 黑根魔草的金帶,迅速綁住他的雙手。死神知道上當,憤怒地大喊。 但他的魔法這時卻失效了。王后和眾人都復甦過來。人們看到被綁住 的死神,眼裡浮現恐怖的神色。但國王迅即糾集了一批勇士,將死神 架到宮殿深處巖石間鑿出本用來儲藏穀物的地窖,用巨大的鐵鍊綑綁 住他。死神痛苦地呻吟著,單獨被囚在地牢裡。   在西班牙某處,一位老人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卻無法回答,死神為之 悲泣。在科林斯城的街道上,一條狗被車輾傷了,痛苦的哀號聲使路 人掩耳而過,死神為之心碎。疾病和老朽遍佈世界,千千萬萬的人求 生不能,求死不得,蟲豸和野獸繁殖眾多,卻不肯死滅。草木不斷生 長,即使被斬斷,仍舊繼續生長著。街道迅即被茂密的草木所掩蓋, 野獸從山林游蕩到城市,為同類的繁殖眾多所困惑。戰爭兇猛進行, 卻無人死亡,傷者仍不得不繼續戰鬥。形象恐怖的殘廢和病患痛苦哀 號著,到處都是愁雲慘霧。 死神聽到這些悲號和呼喚,卻無能為力,只有痛哭。在死神被囚的地 牢裡,各種害蟲毒物滋長著,吞食了所有的穀物和一切可吃的東西。 饑荒遍佈,疾病隨之而來,人們和獸類同蒙其害。但死神卻無法動彈 ,只有眼睜睜看人間的痛苦不斷增長。 最後,天上的眾神終於察覺到人間的一片混亂。人間的痛苦是如此鉅 大,人們已忘記向眾神獻祭。眾神裡最聰明的一位,迅即明白人間所 缺少的是甚麼。人們到處呼喚死神,死神卻不曾回應。眾神排山倒海 地尋覓死神,向夜神蛇般身軀的眾多子孫打探他的下落,但沒有一位 見到過他。 終於,從睡神的寧靜暗影裡,爬出睡神最幼小的一個孩兒。夢神扭曲 著蛇般的身軀,來到眾神最聰明的一位面前,怯生生對他低語:「是 西席弗斯。」 眾神於是張開全知的眼,遂看見科林斯城,看見西席弗斯,也看見王 宮地窖裡被囚的死神。眾神發怒了,大地震動不絕。科林斯城被一次 次的地震搖撼,畏懼的人們四處躲藏。西席弗斯明白這是為了甚麼, 吻別了王后,找出地窖的鑰匙。 地窖裡一片漆黑,大地仍不斷震撼著。西席弗斯滿懷恐懼,走近地窖 一角蜷伏的暗影,怨毒的目光正看著他。死神像所有夜神的子孫一樣 ,原具有蛇般的身軀,古老而冰冷。被綑綁著的暗影,猶如蜷伏的巨 蟒。 「再給我十年壽命,我就放你走。」西席弗斯仍不死心,還想和死神 談條件,死神卻不回答。大地震動得更劇烈了,地面石板出現巨大的 龜裂,顯示王宮即將毀滅。西席弗斯戰慄著,想起他的妻子。他最後 只有打開鎖,釋放了死神。 旋轉的蛇形暗影站起來,西席弗斯顫抖著拜伏在地上。 但撫摸著西席弗斯肩膀的,卻是那位膚色微黑,態度溫和的王者。他 對西席弗斯耳語說: 「勇敢的西席弗斯,跟我走吧!」 西席弗斯站起來,忘記了地窖裡躺著的身軀,跟隨那位黑膚的王者, 走過市場,走過一片荒野。死神經過的地方,草木、禽獸、昆蟲... ...一切衰老的都復歸死滅,化為塵土,只賸下年輕健康的生命。狗 號停止了。開始可以聽到孩子們的歡笑聲。最後他們經過科林斯城門 。死神停在孤零的老乞丐面前,仁慈的握住跛乞丐的手。乞丐打了個 冷戰,卻微笑了,他的靈魂掙脫了肉體的桎梏,站了起來,跟隨他們 走出城,跛腳也再度伸直。他們走下河岸,走向河邊。千千萬萬沙沙 作響的鬼魂逐漸聚集在幽冥河岸。船夫正趕緊回到被遺棄的渡口。   又過了九天,死神才有機會召喚那位眼睛猶如夏日晴空的王后。再過 了三天,她的靈魂終於來到幽冥河畔他的寶座前。他對她微笑,她也 笑了。王后又回復到年輕時的容貌,長髮飄動猶如八月金黃的麥穗。 遠處是長滿水仙花的原野和夜神子孫嬉戲所在的錐齒般山峰。她正開 始她的渡河旅程。「跟我來吧。」死神牽著她的手,以千里闊步跨過 原野,登上山峰。山坡上有一條蜿蜒的小徑。在遙遠的高處,有一位 滿身是汗的年輕國王,正用力推動一塊巨石。巨石沉重無比。但國王 意志堅強,很耐心的將巨石又推上去一點,以背頂住石頭,喘了口氣 後,再繼續前進。 「一旦他將巨石推上山巔,」死神在年輕王后的耳邊低語。「他就可 以重獲自由。」 死神輕輕將他放在路邊。年輕國王轉過身來,滿面驚奇的神色,他頓 時忘記了巨石的存在。巨石隆隆滾下小徑,反彈了幾次,終於轟然砸 落在地獄的深坑裡,迴響久久不絕。有片刻時光,西席弗斯驚慌地看 著石頭滾下山去。但他隨即縱聲大笑,笑聲蓋過地獄裡迴響的隆隆聲 。他朝年輕的王后伸出雙臂。 死神微笑著,轉身以千里闊步跨過地獄的原野,回到他的寶座上。他 記起他的責任,就又伸展出他的千萬化身。然後他坐在寶座上嘆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