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專欄/ 殘忍的愛 ……………………………………………………………… 【陳文茜】 《台灣論》引起的爭議,使台獨運動重新找到了他們的政治英雄,也使台獨運動達到近十年來的最高峰。 與過去相較,這波台獨運動主要領導者為海外台灣人。他們長期定居美國或日本,無論對國際政治的參與、研究與熟悉度多寡,便以其國外資歷,宣稱他們對國際政治掌握了全部的答案。他們的邏輯是:對岸的中國,正大幅增加國防預算,目前尚無武力犯台的能力,但時間不站在台灣這邊,幾年內,兩岸軍事上的均衡狀況會被打破,所以這幾年是宣布台灣獨立的絕佳時機。選擇台灣獨立的方法,應該透過公民投票,贏了,直接宣佈獨立。至於中共如果在過程中對台灣實施全面軍武,台獨人士、至少曾與我在《二一00全民開講》節目中同台的金美齡女士結論如下: 「小布希政府不像柯林頓緊抱著中國大腿,美國會出兵保衛台灣。」 在海外台獨人士眼中,今天不敢大聲喊出台灣獨立的民進黨員或其他社會人士,只有兩種人:一種貪生怕死的墮落人,向現實投降;一種不認同台灣土地的統派,是台灣的叛賊。簡單講,除了參加世大會遊行的五千人外,台灣兩千三百萬人中,至少有兩千兩百萬都是王八或烏龜。走在凱達格蘭大道上,他們高呼口號,堅信自己是最愛台灣國的一群人。 民族主義的歷史證明:愛一個國家,有殘忍的愛法,也有偉大的愛法。大抵在上個世紀,高聲宣稱自己是愛國者的,幾乎都給國家帶來無可泯滅的滅亡。研究極權主義起源的漢娜•鄂蘭,對以愛國為名的國家運動,曾做過如此批判:當他們堅信國家是完全一切的革命手段時,其他政治價值,就隨國家命題被犧牲了。一種簡單的極權主義,將伴隨偉大國家之名而起,「它會使用或妄用自己的各種意識和政治成分,直至實際現實(factual reality)的基礎完全消失為止。」 漢娜•鄂蘭及相當多社會學家,在二次大戰期間,試圖回答德國法西斯主義與史達林主義的源起。漢娜發現,毫無疑問,極權主義政府及其令人無法容忍的公開罪行,是由群眾支持的,德國民眾事先完全知道一切所謂的「祕密」,包括波蘭屠殺猶太人、準備進攻俄國等。漢娜對日本軍國主義並無研究,但同樣的答案應該還是可以回答日本的歷史。日本軍國主義、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日本對亞洲的屠殺,何嘗不是一群愛國主義群眾所發起的運動?他們愛日本,因為他們知道日本的腹地太小,假設日本沒有整個亞洲作為腹地,日本不會成為偉大的國家。 為了要取求其他的腹地,日本必須侵略;為了要取得與歐洲一樣的資源,使日本建設成偉大的國家,他們必須掠奪;為了面對當地的抵抗,他們必須屠殺;為了製造更好的武器,他們必須在中國東北以當地「人類」進行生化實驗;最後,為了安慰那一群替天皇在戰場上隨時可能失去生命的士官,他們需要慰安婦。我們在二次大戰裡,所看到不能理解、泯滅人性的,小至慰安婦,大至屠殺,一個母親的肚子,一刀刺進去,嬰兒被拿出來,士兵高聲尖叫「天皇萬歲」的景況,它的背後都是一個偉大國家夢想的實現步驟。 台獨或統一真是一個理想嗎?如果台獨或統一給台灣社會帶來的不是更好的生活,不是更能保障生命財產權的生活方式,怎能稱為一個理想?任何政治運動的目標,如果不能回歸人民生活層次,而只是某些政治人物、甚至瘋狂政治運動者腦袋中的幻象,沒有權力的他們,進行的就是使國家政局動盪不安的運動,而有權力的他們,進行的正是二十世紀所發生極權主義下的國家運動。 當台獨論述者毫無選擇地把《台灣論》變成台獨運動的新聖經時,剛好證明了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曾經被冠上神聖之名的台獨運動,正式走上了污名化的路。台獨運動的崛起,最初來自二二八的屠殺,當時台灣的政治菁英,在二二八事件中,本來僅止於要求自治的權利,隨著海外運動的逐漸崛起,台灣獨立成了二二八事件新的政治答案。 回顧前後這五十年,台灣島內有無數人為它坐牢,甚至犧牲生命;有無數人為它獻出青春;海外更有不少人回不了家鄉,只是為了台獨的理想。當時,台獨與反壓迫劃上等號,與民主劃上等號。但曾幾何時,台獨人士需要借重一本以日本軍國主義法西斯思想所論述描繪的《台灣論》漫畫,然後以幾乎毫無足夠知識背景所支撐出的台灣史觀,建立台獨運動的理論? 金美齡女士及台獨人士大言不慚地說:「大多數批評台灣論的人,都沒有把《台灣論》看完,他們都被統派有心人士利用,慰安婦只是短短的兩頁……。」但他們可知書裡的兩頁,是慰安婦的一生?他們對日本在中國大陸的屠殺,視若無睹,一個對於暴行極權主義毫不譴責的台獨論述者,就算中國人是外國人吧,也該懂得譴責法西斯主義,也該懂得同情國際難民,這樣欠缺人性的台獨主義,能給台灣什麼樣的理想,什麼樣的願景? 失言在前也就罷了,不肯認錯在後,更加嚴重,荒謬的是,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在進行一項神聖使命。如果台獨運動是一個連起碼同情心都沒有的運動,連最基本的同理心與人道主義都已喪失,這樣的台獨運動與極權主義有何差別? 研究革命歷史的人,最不能夠回答的往往是:為什麼毛澤東在延安時,有如此崇高的理想,但掌權後,卻發動帶來無窮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常常不能解釋:布爾什維克的列寧政黨,為什麼到後來變成了史達林主義?其實人類對於理想主義者如何變成暴政,一直不能準確的回答。 艾瑞克•霍布斯邦曾給予我們一個歷史決定論的看法,他說:「以國家之名而起的運動,以種族主義而起的運動,初期看來是一個反壓迫運動,最終都會變成一個壓迫他人運動。怎麼起家的,最後就怎麼結束。」 金美齡女士等人,對自己回答台灣未來的簡單答案,充滿了信心,但他們所描繪出來的圖像,卻讓全台灣社會充滿恐懼。他們之中有些人,可能只是有機會與某些美國政要吃過幾頓飯,對國際政治學上的ABC都不預做基本研究,就以指導者的身份認為「我住在日本、我住在美國,我比你們這些台灣本土當地的要高人一等、更理解國際政治,所以我可以回答眾人的問題」,聲稱當眾人如果因為她的錯誤答案而陷於戰爭邊緣,「我會飛回來與你們在一起」。她們有沒有想過,一旦發生戰爭,她們可能根本來不及飛回來;而且就算飛回來了,也頂多自己飛回來與台灣島嶼上人共存亡,但是島嶼上還有很多人,要因此變成寡母、寡婦,親眼看著自己兒子上戰場,看著自己丈夫犧牲生命,或者一生努力歸於幻滅? 這些隔海放砲的台灣人,在他們譏笑島內人士恐懼的同時,卻讓自己下一代在美日住豪房、追求更好的生活,他們對台灣的愛何其殘忍?對自己的付出又何其怯懦? 歷史上的革命者很多,變節者也很多,初期願意堅持革命的人,掌權以後,變成極端主義者的更多。但是我鮮少看過這樣一群革命者,在革命時期付出的代價極其微小,每年捐個幾萬美金,還要求抵稅,頂多就是不能回鄉,小孩子在美國、日本,念的都是極昂貴的私立學校。 黨外時期,我曾聽現任行政院秘書長邱義仁,如此形容海外台獨聯盟。當時我正要出國,問他:「台獨聯盟大多是什麼樣的一群人?」他說:「那是全世界學歷最高的革命團體!」意思就是:那是一群全世界最不準備付出代價的革命團體,最在乎自己良好生活的革命團體,最秀才不能造反的革命團體。 過去,我不曾苛責他們,在海外也與他們一起做朋友,因為相較於台灣島內附和權力的群眾與政治經濟菁英,他們仍然是一群可愛、願意付出的台灣人,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不需要受到批判。如果連施明德,許信良這種曾經為台灣付出一生、經歷浩劫青春的人,在他們眼中都一文不值的話,有什麼理由我們要寬厚地原諒這群只付出相對小小代價,卻以苛刻而虛偽殘忍的台灣愛,為台灣尋求毀滅答案的「海外台灣人」? 我突然想拍一部電影,名為「革命者」;在美國住著豪房,小孩歸美國籍、上長春藤名校,每年飛回台灣幾次,上街頭、上叩應節目,罵台灣人墮落沒膽,然後再飛回美國或日本。到了週末時期,齊聚台灣同鄉會館裡高聲吶喊:台灣獨立萬歲!萬萬歲! 這大概是史上最有趣,也最便宜的革命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