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arty@bbs.ee.ntu.edu.tw (arche-types), 看板: Fantasy 標 題: 以天地萬物之名 (上) 發信站: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Thu Dec 30 20:36:59 1999) 轉信站: KKCITY!bbs.ee.ntu!Maxwell 在第二個千禧年到來之前,想要把事情好好地整理一番。既然要 好好說,那就要從頭說;既然要從頭說,那就要從開天闢地說起。 由於本文採用娓娓道來的形式,因此先簡單說明大綱: 本文將從西方基督教的「開天闢地」開始,最後將以東方道家的 「開天闢地」結束。中間則穿插提一些和Fantasy 也許有關、 或許無關緊要的作家。 第一個提到是 Emberto Eco,此人寫的小說也許不算 Fantasy,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喜歡拼命「掉書袋」。不過這裡倒不是要提他 的中世紀掉書袋小說,而是他的現代倒書櫃散文集《歪打正著: 語言與癲狂》(Serendipities: Language and Lunacy)。Eco 在 書中一篇文章〈天堂的語言〉(Languages in Paradise)提到一 個也許很多人都注意到的事,也就是舊約〈創世紀〉中的語言問 題。 根據聖經舊約記載,事情一開始是這樣的:起初,神創造天地...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 神稱空氣為「天」(創世紀, I, 1-8)。 簡言之,天地的創造與語言有關,神用某種神聖的語言道出天地萬物 ,同時也賦予其存在的本質。接著下一章,神對亞當交代了一些事情 ,告訴他伊甸園出產的某種水果不能吃。然後,類似的事情又來了: 「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都帶到那人(亞當) 面前,看他叫什麼。那人怎樣叫各樣的活物,那就是牠的名字」(創 世紀, II, 19)。 換言之,亞當為一切生物都取了名字。這裡便牽涉到一個玄學問題: 究竟亞當是怎麼為生物命名?更明確的問題是:事物的名稱是任意亂 取的,還是依據事物的「本質」而定?事實上,這個問題早在希臘時 期,就困擾了一些哲學家。柏拉圖曾討論:「文字」究竟是直接源於 自然事物,或是約定俗成?他的答案是:兩者皆非,語言文字是反映 思想的秩序。亞里斯多德則認為:言語聲音是俗成的符號,能表達靈 魂中的想法和熱情,而這些想法和熱情是與實存事物的意象同時產生。 然而希臘時期的狀況和基督教時期有點不同,希臘人所謂的「語言」 就是希臘文(以及後來的拉丁文)。反過來說,會使用「語言」的 才叫希臘人,其他都是「蠻族」。當時的哲學家們當然知道「蠻族」 也會說話和思考,但這不妨礙希臘文的「地位」。亞里斯多德根據希 臘文文法結構建構出他的分類體系,之後的斯多噶學派則表示:即使 蠻族使用不同語言,他們心中的概念結構仍然是一樣的。換言之,希 臘哲人認為所謂的Logos是舉世普同的理性,不因語言或文化而異。 這樣的思想可說影響西方數千年,乃至今日顯學:「科學」。但這是 後話,暫且不表,我們還是再回到一千多年前,看看中世紀的樣子。 從羅馬帝國滅亡一直到中世紀早期,歐洲出現了許多種語言。到了西 元五世紀時,只剩下知識份子還在用拉丁文寫作,日常生活中所用的 都是與「蠻族」語言融合形成的各種「方言」。西元十世紀以降的歐 洲,就像是〈創世紀〉中巴別塔倒塌的災難世界一樣,充滿了許多種 語言,舊約聖經原典使用的希伯來文成為失傳的古語。換句話說,人 們已經不可能知道「名相」與「事物本質」的關係,因為亞當用來為 生物命名的語言,或甚至上帝創造天地的神聖語言,已經完全失落了。 於是,一些「有識之士」無法忍受這種災難,想要挽回伊甸園中的完 美語言。但丁就是這些人其中之一(如果但丁的作品不算Fantasy, 那很可能只因為當時還沒有這種文類)。但丁在寫作《神曲》之前( 大約西元十四世紀初),曾想建構一種最美、最光耀的語言,這種語 言不但可以讓他表達詩詞之美,也可以用於宮廷之上表示尊貴,還可 以用於法典之中展現威嚴。總之,他下了不少工夫,只為找出這種完 美語言。他的看法是:這種語言一定就是人類最初說的話。 在但丁的設想中,天使是不說話的,天使們可以直接瞭解彼此神聖的 心智;魔鬼也不用說話,它們可以直接探知彼此的邪惡(不過但丁有 時候卻會讓魔鬼說一些看似無意義的音節,看起來有點酷);當然, 野獸也不會說話。唯一具有且需要語言能力的只有人類。而且,但丁 認為,所謂的「說話」,除了表示表達內心思想之外,還必須是有來 有往的「對話」。如此一來,他開始在聖經中找線索。 首先,上帝創造世界所說的話,以及上帝對亞當的吩咐都不符合他的 界定。畢竟沒有人知道上帝是如何對人「說話」(也許正如一般所以 為,上帝是以雷電等天然現象向人類揭示其意旨)。〈創世紀〉第二 章最後,上帝用亞當的肋骨為他造了一個配偶,亞當看到之後很滿意 地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他為『女人』,因為她 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但丁也不認為這是「說話」,充其量 只是滿意的「喃喃自語」。 最後,但丁得到讓他自己感到有點困擾的結果:夏娃與蛇的對話,是 記錄中人類最早的言語行為。但丁感到困擾的是:對人類而言這麼重 要的歷史事件,怎麼可能是由「女人」所為呢? 不服氣的男人但丁開始源引神學和哲學的理由,千方百計地要證明「語 言」是上帝賜與亞當的禮物。如果用現代的術語來說,他最後得到的結 論是:上帝賜給亞當的不是文字語言,而是舉世普同的文法原則,從這 個文法原則才產生語言。有識之士也許馬上就發現,這種觀點跟十六世 紀的理性主義者狄卡兒,乃至二十世紀語言學家喬姆斯基(Chomsky)的 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然而這些「理性的」男人們堅持了六百年, 究竟是否能證明自己不只是在「喃喃自語」呢? 回到原題,雖然但丁不承認亞當為生物命名的重要性,但是事實上,類 似這種「語言創造者為萬物命名創生」的主題在許多神話中都可以發現。 當代許多 Fantasy 作品也使用了類似的設計(Fantasy和神話的關係, 應該不言可喻了)。之前介紹過的「地之海四部曲」正是採用這樣的設 定:在地之海的世界中,所有的地方語言都源自「古語」。「古語」中 蘊含了事物的本質。世界上所有事物(包括每個人)都有其「真名」( True Name),也就是古語的稱呼。掌握了某事物的古語稱呼,就等於掌 握了該事物的本質。然而,古語在地之海世界中失落已久,只有法師和 最古老的智慧生物「龍」,才能運用古語,所以也才有魔法力量。這樣 的設定,其實正隱喻了上述西方數千年來對於「名相」與「事物」的「 理性觀」。 Le Guin 在她後期的一篇短文〈她為它們去名〉(She Unnames Them)中, 卻使用同樣的主題寫出極為新鮮的觀點,她寫的是夏娃將亞當命名過的 生物予以「去名」(unname)之後,所發生的奇妙現象: None were left now to unname, and yet how close I felt to them When I saw one of them swim or fly or trot or crawl across my way or over my skin, or stalk me in the night, or go alone beside me for a while in the day. They seemed far closer than when their names had stood between myself and them like a clear barrier: so close that my fear of them and their fear of me become one same fear. And the attraction that many of us felt, the desire to smell one another's scales or skin or feather or fur, taste one another's blood or flesh, keep one another warm -- that attraction was now all one with the fear, and the hunter could not be told from the hunted, nor the eater from the food. 這一段文字雖然非常淺顯,可是卻很難翻譯,因為內容意象繁複,同時 Le Guin 在形式上還刻意使用綿密的長句語法。但是無論如何,有識之 士們也許可以看得出來,文中提到之夏娃的體驗,顯然不是喃喃自語且 到處命名的亞當可以感受到的事,也似乎不是想要尋找最光耀之語言的 亞當後裔們可以「理解」的事。 Le Guin 曾經表示她的思想並非受基督教影響,而比較受到中國道家思 想的啟發。在老子「道德經」的開頭有這麼一句:「無名天地之始,有 名萬物之母」,這句話似乎正和「名相」與「事物」的關聯有點關係。 不過老子這句話有兩種詮釋,傳統的解釋是:「無名,天地之始;有名 ,萬物之母」,這種解釋頗符合「語言創造者為萬物命名創生」的開天 闢地意象。但是後代有些學者認為,這種解釋與老子的其他觀點抵觸, 老子理應不會強調「名相」,因此這句話應該解為:「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才對。換言之,「無」和「有」的消長,才是老子 道德經的重點。我不知道 Le Guin 是否注意到這句經文,不果我猜英 譯本的道德經恐怕都是採用傳統的詮釋法來翻譯。除非是「中國通」, 否則老外大概很難理解中文句讀的奧妙:一點之差,開天闢地的情景竟 然就變了! 這篇尾大不掉的文章已經到達大綱所說的結尾,也許我們最後可以再回 頭看一下上帝與亞當的問題。根據之前所言,上帝將飛禽走獸一一帶到 亞當面前命名,但是這有個疑問:「魚」要怎麼辦?難道魚能夠通通從 深海爬上伊甸園,在亞當面前列隊等著被命名嗎?現代人一定會認為這 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不過這個問題一直到十八世紀都還困惑著一些有 識之士。神學家奧古斯丁也曾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並提出他的看法。 無論如何,諸如此類的疑惑,也許只有上帝和亞當本人才知道真正的答 案。 [本文完]